算起来,费寅的年纪比之岑老将军还要大上几岁,如今站在众人眼前,倒比岑玄商更健硕年轻许多。
整个人没了年轻时沙场喋血的那股冲劲和狂性,看起来格外眉慈目善,极是和蔼。
此时朗朗上前,态度恭谨有礼。
“费寅参见公主殿下,见过钦差大人。”
不知为何,沈周容在眼前人身上看到了少有的静。
朝堂百官,不论是为民生,还是为功名和利禄,身上都有一股争劲,这一点,连同为边关大将的岑老将军也不可避免。
甚至更为尤甚。
可眼前人身上没有,而看着他,仿佛能感受到他自心而发的静意,令人无知无觉间心绪凝和。
沈周容看的入了神,林砚之察觉她的异样,先是起身同费寅回礼一拜,继而上前将人亲手扶起。
“大将军折煞下官了,快快请起。”
费寅并无推辞,起身后反多打量了朝廷亲派的这位钦差大人几眼,见其眼底纯净,眉宇颇具清正,朗朗大方,忍不住多赞扬了几句。
“钦差大人年少有为,看来大安过不了多久,又要多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了。”
林砚之听的有些心虚,赔着笑一路将人扶到了凉亭内。
“下官要多同大将军学习才是,一生为民,忠君爱国。”
夸赞的话谁都爱听,费寅被他这么一夸,一张老脸乐的就没停下。
“公主殿下可是不喜见老臣?”
沈周容回神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费寅略带失望,甚至带着些小心的询问。
忙福了一礼,“方才是本宫走神,还望大将军见谅。”
费寅笑的开怀,像个邻家老头,与传闻中统领百万大军的大将竟一点都不像。
“公主殿下请坐。”
听这一声请,沈周容才发现,自己在林砚之出亭子迎接这位老将军时,竟不由自主起了身。
“将军请。”
见沈周容落座后,林砚之亲自扶着费寅率先入座,而后自己才坐定。
“老夫知道,殿下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林砚之适时为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添了新茶,然后静坐一旁,听其娓娓道来。
“江南官场沉疴已久,这些年许多世家大族背地里强占民田,私征民税,为官者官官相护,早已民怨一片。”
“陛下想动江南官场并非一日两日,只是新皇登基不久,江南又都是些先皇老臣,陛下始终寻不到一个好的契机,一个能将江南沉弊连根拔起的契机!”
“公主殿下惩治的秦执戴永罡之流,不管是节度使刘钦,还是老臣,皆已注意到许久,只是两人背后牵扯无数朝廷官员,更有重臣为其坐镇谋划,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管是刘钦,还是老夫,都不宜做那清缴第一人。”
“否则那李简只需稍微动动手,便可继续保留实力,不出两年,江南又是他李简囊中之物。”
李简,费寅竟知江南诸多枉法背后之人是李简?!
“李简虽得父皇生前重用,位至当朝大学士之首,门下学子遍布朝野,可依大将军与刘钦刘大人之势,未尝不能整顿江南。”
一个一品大将,掌整个江南兵权,一个江南节度使,两大重臣,搁在哪里都是让人慎之又慎的存在。
沈周容不解。
费寅闻言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公主殿下不知,老夫与节度使大人是可以动手,可能不能彻底推倒李简是一个极大的充满变性的未知,且江南官场为李简所用之人许多皆埋在暗处,若非以确凿证据,只以牵连之名,无法将这些暗桩一一拔出,待时日一长,只要李简还在,像秦执戴永罡甚至福庆楼这样的人与物只会层出不穷,除之不尽。”
沈周容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简历经大安皇室三代,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便是沈周安也轻易动不得他。
且又苦心经营一辈子,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是他李简的走狗,若不能彻底连根拔起,于江南百姓,于朝廷上下,不过饮鸩止渴罢了。
“所以,以我滥杀无辜,凡有牵连必诛的手段,和残忍嗜杀的性子,最宜处置清理这些人?”
还有她手握铁甲军,天下兵权可随意调动,摄朝政,诛佞臣。便是连李简这样三朝元老这些年见她嗜杀成性,也怕她怕的紧。
费寅听她如此评判自己,反倒呵呵笑了起来。
“老夫知公主殿下脾性,非那残忍噬杀之人,倒是这些小人在公主殿下面前,心藏暗鬼,还未等公主殿下尽数查证,自己倒一一露了马脚,甚至现于公堂之上,百姓面前。”
“众人都言,百姓最是愚昧,殊不知天下百姓才是最聪明之人。他们日日与耕地商贸作伴,生于村野市井,长于田间或闹市。
相比于谁做皇帝,于他们而言,更关心的是谁能保他们平安富足。”
“就于公主殿下而言,想来也早已有人奉上过真心。只是公主殿下心善,允这真心不见天日,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费寅竟然知道她在皇都做的那些事背后缘由?!
沈周容心底一惊,对上费寅那双似乎洞察一切的眼,提起的心猛地落下。
能与她这般肺腑之人,想来不会以此来要挟她与那些受害的民众。
费寅见她眼里的警惕一闪而逝,眼底的赞叹更多一份。
“而今整个江南见公主殿下所为,早已有不同声音。公主殿下出巡江南,不管是于江南百姓,还是于公主殿下声名,皆为有利。老臣盼公主殿下久矣!”
最后一句,费寅竟忽然起身,朝着沈周容郑重一拜。
“老臣代整个江南,谢过公主殿下!”
“大将军快请坐。”
此时,沈周容早已确定费寅是友非敌,此时听他一番肺腑之言,更感念他之良苦之心。
忙起身将人扶起,又亲自扶着落座。
“那此事,皇上可曾知晓?”
沈周容指的,是要她南巡一事。
费寅点头,“今年自开春之后,江南雨水一直不断,节度使大人早早上书朝廷,并与老夫私下商议,派人四处查检河道,同时下令江南四巡抚,要求知府及知府以下官员务必亲自巡视各地防洪堤,及时进行河道清淤。”
“大家早早做了一切能做的准备,不曾想,今年的雨季来的格外猛烈。雨水落地成灾,又有李简众人乘机敛财,于河道疏洪一事敷衍了事,这才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赈灾物资拨下后,到江南的第一时间刘钦就发现了全部霉米,于是连夜送奏折去往皇宫,请皇上派钦差南巡,可这钦差之人难选,单是要不惧李简之势这一点,朝中除了公主殿下,再无其人。”
所以,从江南水灾开始,不,从更早的更早开始,从沈周安决心要整顿江南官场开始,她就已经成了的南巡第一人。
朝堂之上,林砚之只是一个饵,一个将她诱出的饵。
沈周容不知道,这件事背后,除了沈周安,林砚之是否参与其中,又参与了几分。
费寅叹息一声,“刘钦送出奏折后,一边装不知情将所有米粮依灾情严重程度分发,一边暗中调查背后之人。”
“虽已知李简为江南百官幕后之人,可到底是谁偷换了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不得而知。与此同时,霉米一经下发,立刻引起广大百姓不满,群情激昂下,汪敏中便是其中特例。”
“汪敏中一纸诉状将刘钦告至苏州府衙,汪家在苏州颇有名望,江同秋曾有意无意暗示他,奈何他认为江同秋与刘钦成了共犯,无奈之下,江大人派人将其关押至大牢。”
“江同秋本欲请刘钦前去,只要那汪敏中见了刘钦,自然不会再公堂怒言,不曾想,节度使下两位副节度使接连暴毙,还留下书信言刘钦为始作俑者。”
“老夫不得已,这才派人围了府门,可此时还未查出陷害刘钦之人,老夫不敢将人放在任何一处,于是将刘钦押至军营大牢。
十万大军在侧,即便是李简的人,想再动刘钦,怕也是不能。”
“汪敏中被囚,刘钦被指认偷换赈灾粮,一时间,整个苏州差点民变,老夫亲自去知府大牢见了汪敏中,甚至亲自送他出狱,苏州民愤自汪敏中出狱那刻本可悄然瓦解,谁知,汪家一夜之间尽数被灭。”
“得知真相的汪敏中一腔热烈回家与家人团聚,回到家时,却亲见阖家被屠,为首之人正是闫贲,他以职权之便,假借刘钦之名,以至汪敏中不再相信老夫,夜写血书,直言要上京告御状!”
听到这时,沈周容已明白了所有事情,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受。
林砚之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犹如实质的杀意,不同于以往的张扬外放,这股杀意很深沉,也很静默。
“李简的人没想到,他们故意挑拨的汪敏中,被将军你劝和,所以才会仓促之间选择以刘钦之名灭汪家满门,本是想让苏州的民愤更烈,谁知汪敏中大悲之下不信任何人,一心要上京告御状。”
“若我猜的没错,汪敏中上京途中,大将军必然差了不少人暗中保护。”
费寅没有否认,只是湿意浓了眼底。
“两百八十六名军中好手,皆死在入京途中,他们不过青春年华,十年苦练,一心战场杀敌,却最终死在李简肮脏手段之下!”
说到激动处,费寅豁然起身,朝着沈周容就要下跪,被沈周容眼疾手快扶起。
“公主殿下,请您为江南百姓,为所有死在李简手下的将士亡魂,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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