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西市的队伍已经列在邓忠远身后,金吾卫旌旗凛凛,那阵吹来的微风,真实又残酷地拨去了李惟兹心上最后一层奢望。
“那人是诱饵,本宫不信他还活着。”
整理好复杂的思绪,她转身看向净戒,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净戒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地舒了一口气。
“殿下英明,这人是刻意被安排进来的。但是背后之人应该不知贫僧与流匪的关联。”
她是冷静的,即使是那样相似的声音,那样盼望着回来的人…即使是这般精心塑成的假象,也不会蒙蔽她的心。
更多的,是她明白。
裴试,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惟兹驱动马儿,打断了净戒的思绪,他们共乘一骑,朝着邓忠远走去。
“微臣死罪,差点害公主受伤。”邓忠远带着一片金吾卫齐刷刷地跪倒在李惟兹马前。
“不怪你们,这人是混入其中的刺客。那位军士怎么样了,医官可去救了。”
“救得及时,是贯穿伤,但没有伤到要害。性命保住了。”邓忠远有些沉重地回道,差点损失一个兄弟,还险些让公主遇害,他此刻无比自责。
“邓统领不必太过自责,此事必然事先谋划许久,是本宫轻敌,并不是你的过错。”如此局面,即使李惟兹和净戒都没有料到,又岂是邓忠远可以扭转的。
“敢问殿下,这些流匪…”
李惟兹瞧流匪群中看了一眼,说道:“都带进大理寺狱,本宫先禀过父皇,再行定夺。”
邓忠远抱拳,比起处置这些流匪,他现在更期待的。是早日让虎贲卫重聚,为裴家平反。也不知在有生之年,他还能不能见到那些裴家军的兄弟们。
不过,现在有了公主,他也仿佛重新有了主心骨,也许这些都会实现的那一天。
“裴峻将军,您可以放心了。公主殿下,她会是一个很好的继承者。”邓忠远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惟兹,便带着金吾卫们走了。
大群的军士走远了,街上很快静了下来,两侧的百姓商户终于敢打开窗户,往外面张望。许多人见到事态平息,便大胆走了出来,待看清李惟兹的样子,有些认出她的人便开始连连叩拜谢恩。
“公主英明神武!剿灭了流匪,我们就有安生日子过了。”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朝李惟兹遥遥地拜道。
住在街道两侧的人们刚刚听到了短兵相接的全过程,其中李惟兹的几次下令都让他们影响深刻。在混乱的刀剑碰撞声中,一个清朗的女声临危不乱,指挥战局。
这位公主殿下,确实有本事。
“谢谢殿下!公主千岁!”许多走出来的百姓,商贩都自发地向她行礼谢道。
李惟兹心中动容,她翻身下马,一一扶起了这些感激不已的百姓。当天她许下承诺,目的是取得民心。但今日百姓感激,行此大礼,却让她感到有些自责。
以前流匪虽为净戒所用,与他们有过约法三章,可毕竟还是给百姓们带来了不小的影响。皇家的兵戈权谋,最终受害的却总是自己国家的子民。
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变得与李隆恒愈发相似了。为了报仇,为了皇位,她去争的这条路,也还是卷进了许多无辜之人。
但是,也就是为了不再发生裴家这样的冤屈,让天下不再有像她姐姐一样失去自由的女子,她必须坚持走下去。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条路上不忘记自己的初心,尽全力护住百姓,护住那些本能顺遂过完一生的人。
“大家快起来吧,以后,便不会有人骚扰了。各位所受的损失,请都报到官府。我会奏请陛下,让户部拨出一笔赔偿,各位请相互转告。”
听到她的话,百姓们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都纷纷点头,奔走相告起来。
净戒坐在高头大马上,望着此时的融洽场面,也露出了些笑容。他驾马过去,对李惟兹伸出手。
“殿下。”
容貌昳丽的青年即使身着简素的僧衣,也依旧风姿卓越。那双骨节修长的手上隐隐可见持刀握剑的老茧,午日暖阳从天穹之上,一路自他身上流淌下一脉浅金色的吉光。
瞧见这赏心悦目的一幕,李惟兹的心突然奇怪地跃动了起来,她不知道是因着这人的美丽,还是其他。
“佛子就骑玄青走吧,那儿还有一匹马呢。”她突然生了些玩笑的兴致,很是精怪地向净戒的那匹老马歪了歪头。
见她打趣,净戒无奈地笑了笑,李惟兹总是会找准时机将他一军的。不过这样的举动,说明她心里对他又信任了许多,净戒也很是欣然地接受了。
见他不言语,李惟兹挥别百姓们,便走过来牵住玄青的马嚼,也带着马背上的净戒缓缓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玄青受到主人牵引,十分兴奋的点了点头,甩了甩尾巴,稳稳地带着背上的人跟上了李惟兹的脚步。
东市大街上温馨如常,王家府邸却显得分外阴沉。
镇南侯府的内室中,血腥气味浓重。地上伏跪着一个穿着浸血短打的男人,他低着头,不敢看主位上的人,只深深地喘息着。
“废物,培养你多年。尽然还不如宫里那个奴婢!”王弼时对着地上的人骂到,这位镇南侯已经年过五巡,面上的精神却依旧矍铄。他眼底射出一阵锋锐的寒光,像一把剑似的,直插在男人身上。
“主人…属下…属下无能。那和尚…不是普通人。”他边咳边说道,气息短促,重伤仍然让他无法正常呼吸。
王弼时有些焦躁地搓弄着手上的扳指,如果不是宫里的那个女人报信,他王家险些就落入险境。二公主的崛起他倒不觉得很意外,毕竟裴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庸才。
可是这个和尚,即囚了贤妃,又差点让皇帝对他王家起疑,真是可恶至极。
“李惟兹没有认出你吗?”王弼时又问道。
男人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捂着伤处说:“似乎,听出来了。但她反应不大…属下…也不敢肯定。”
王弼时听罢,一脚就将男人踢倒在地,他满面怒色地呵斥道。
“废物,废物!要不是当年见你与裴家那小子有几分相似,从死人堆里把你刨出来,你能活到今天?只怕是我王家养的狗,都比你有用些!”
男人闷哼一声,遮脸的黑布彻底被蹭掉了。
一张十分英气的脸庞显露出来,他嘴角满是鲜血,一双剑眉紧促。若是裴家人见了,必然会惊呼他与大公子的容貌竟然分外相似。
只有那双眼睛,满是污浊和杀意,不似裴试那般清冽明朗。
“主人…,属下知道…知道那和尚的真实身份。”男人十分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王弼时这才站起身来正眼看他,拔出一旁架着的宝剑指向他:“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男人抬起头,对着王弼时说了四个字。
听到他说的话,王弼时首先露出了些不可置信地神情,他收了剑,在原地踱了几步,有突然哼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弼时把目光放回男人身上,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
宫中,何珈已经准备用膳,她现在身怀有孕,每餐都吃的不多,但增加了进餐的次数。
送膳和器具的宫女鱼贯而入,手中均捧着精致的银器或者分量不多的可口小菜。
何珈闻见菜肴的气味,微微以绢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
领头的宫女瞧见她的神态,吩咐把菜上了桌,就让其他人退下了,只留下了队尾的一个小姑娘。
殿内静下来了,那小宫女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又生着一双媚眼,流转之间透露着几分邪气和狡猾。
“娘娘,大人传话。”
她微微一福身,轻声道。
何珈看到她的模样做派,立刻明白了这丫头和自己以前,做的是一样的事。
她神色微愠,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耐烦:“说吧。”
小宫女见她口气不佳,却丝毫没有放低身段,“拖住陛下,不可让李惟兹见他。”
何珈有些惊讶地望了她一眼,心中并不明白其中缘故。她居深宫,只知道皇帝派了兹公主去平定长安的流匪,如今要她做此举动,想必是流匪之事有了结果。
“本宫知道了,公主她已经平乱了?可这与大人之计有何关联?”
小宫女嘴角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好似得意于自己知道颇多内中隐情。
“大人派了刺客杀她,可被那个和尚拦住,她侥幸逃脱了。”
何珈有些惊讶于她的说法,虽然她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那个人,却不想他下手得这么快。何珈只说那和尚只怕与裴家脱不了干系,李惟兹若是得到他的助力,只怕也能一争储位了。
“大人为何如此着急下手...你回禀大人,本宫想见他。”何珈眼神示意一边的贴身宫女,她心领神会,很快拿出一包碎银递给那小丫头。
小宫女瞧见那包东西,只是轻笑,没有接过。对着何珈行了个礼,什么也不说地转身离开了。
“啪!”何珈一把将面前的碟子扫落在地,她秀眉紧促,咬着牙骂到:“放肆!她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还年轻妖媚,老东西还觉得新鲜罢了。”
一旁的侍女连忙宽慰道:“小丫头没规矩,过不了多久就被下一个更年轻聪明的替换掉了。大人还是离不开娘娘的,能一步步做到贵妃,娘娘您才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
何珈听了她的话,这才消了气。
那小丫头不过与自己曾经一样,做着些表面风光,私下里却曲尽谄媚的污糟事情。那个老东西,最是下流可恶。
“静蝉,你去请陛下到本宫这里来,就说本宫身子不适。”
静蝉点点头,很快就往太极殿去了。
何珈望着面前的数碟精致小菜,心中只涌起这些年强颜欢笑的恶心。从一个牢笼来到另一个牢笼,看似尊贵无比的后妃名位,步步为营的深宫生活,又真的比那些年少献媚的痛苦夜晚好很多吗?
现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到底为什么而活?
或者,她又只是为了活着而苟全于世。
她又有什么办法,去拒绝那些肮脏耻辱的夜晚。
她恨王弼时,可她又不能摆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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