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李惟兹这次顺利进了宫,皇帝隔着一列珠帘见她,看不清神态。
“回父皇,儿臣已将流匪尽数拿下,先押在大理寺中,听凭父皇处置。”
李惟兹有些疑惑地朝天子高坐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得今日的皇帝有些古怪。
“做得不错…那些人,先别杀,他们还有用。”皇帝声音沉缓,似乎不似从前神气。
“父皇,近日龙体可还安泰?”
李惟兹秀眉微蹙,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今日的不同,继而很难不把这个异常联系到王家人身上。
“咳咳,偶感风寒罢了。你若得空,与大理寺卿一道去审审那些人,看是否还有利用价值。若是能你们二人能定下来,拟好文书呈给朕看便是。”皇帝说道,他这次的意图似乎格外明确,听着并没有其他的意味,甚至还有几分赏功给她的意思。
李惟兹称是,谢恩后便离去了。
今日的太极殿冷淡异常,不仅几无人声,似乎连李隆恒平日爱焚的龙涎香味道都淡了些。
李惟兹深觉其中异样,挥退了跟随的宦官,独自漫步到御花园中,望着四周与幼时并无二致的悦目生机,她却只觉得这宫中阴云深沉。
先是王家的刺杀,后就有何珈拖延,而今日皇帝神情异样,只怕与这贤妃娘娘脱不了干系了。
看来,如今的情形正印证了净戒的猜测。
何珈,是王家的人。
李惟兹不由得细细在脑海中回溯起她们两人接触的所有细节来,这样看来,只怕在第一次她选择信物就已经让何珈有所怀疑。
可是,她幼时从未在宫中见过何珈,当年入选,也只说是官家的贡女,身世也清白的很。
何家自上一代就已衰落,只是由她表亲世袭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位,父亲早亡,独一位身子不便的母亲在家。
难道王氏从许久前就埋下了这个眼线?那她还真是小瞧了这些老家伙的手段。
李惟兹不再逗留,她走至一处不易察觉的角落,便跃起身法,轻悄地往贤妃宫里去了。
何珈自怀孕后就宫门紧闭,除了一日膳食,诊脉的医官侍女,几乎无人出入往来。
李惟兹收了外罩的桃红袖衫,将一片大的裙裾收拢,露出里面的宽口裤。在楚唐,能做出这样离奇的穿法只怕就只有这位东平公主了。
许多时候为防不测,也是为了便于行动,李惟兹日常都是宝髻长裙,兼有仪态,又不过分夸张。里面却穿着便于行动的短袍宽裤,如有需要,把大袖衫系在腰间,收拢整片的长裙,就能换上裤装。
如今她就穿着这有些古怪但确实轻便的一身,站在贤妃宫后的树上,此时正是何珈进上午数餐的时候,不过片刻,一队送餐的宫女便整齐地进了殿。
除了队尾一个瞧着颇为妩媚的小宫女,其他的并无不妥。
李惟兹的目光紧跟着她,除了那姣好的相貌外,虽说不出什么来,却显得她在一队俯首低眉的宫女中格外特别。
门又关上了,李惟兹俯低身子,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后殿的门开了,静蝉走出来将数个精致的小碟倾倒在废桶之中,她手上的动作慢条斯理,又在四下探看之后,将袖中的一个荷包一同丢在了桶中。
李惟兹见到那个古怪的荷包,心道:何珈这里,果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是要做得悄无声息,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必然也是由王家之手递进来的。
皇帝的身上,还不知被何珈做了什么手脚,只有她先去找那老头子做好最坏的准备才行。
草药香弥漫的太医署内,在后堂却独独辟出一片酒香弥漫的草堂来。
孙千年醉眼朦胧,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捧着一本古旧的医术,也不知是在品酒,还是看书。
“老东西,尸位素餐,真是过得舒坦呐。”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响起,孙千年胡须一颤,连忙端坐在了竹椅上。
“公公公公…公主殿下!”
李惟兹眼皮微微一跳,“你再说一遍?”
孙千年酒马上就醒了一半,连连打嘴:“殿下,殿下,微臣有罪。”老家伙马上伏地拜了起来,看着比正月去护国寺祈福的时候还虔诚些。
“得了,有事跟你说。”李惟兹就一边的竹椅一坐,拎过孙千年放在一边的酒壶嗅了嗅酒香。
“父皇最近脉象如何?”
“额…这两日陛下有空便去贤妃娘娘宫中,小徒木启专为娘娘切脉,便一同便也为陛下看了。微臣,微臣见脉案如常,并无不妥。”孙千年越说声音越小,看都不敢看李惟兹一眼。
李惟兹深深叹了口气,“孙千年,你脑袋不想要了。有人给父皇下毒,你准备何时察觉呢?”
孙千年猛地抬头,“什么!不可能,孙木启十三岁便跟着我,怎么可能…”
李惟兹闭上眼睛,也没有再苛责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人家,人心不古,这个徒弟不孝顺,以后也得防着了。如今,要尽快查清陛下所中之毒,所解之法。本宫已经有了线索,若能找到证据,会叫荆风送来给你。”
孙千年冷汗直冒,立刻收拾了东西,准备往外冲去。
李惟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别急啊!”
“殿下啊,你都这样说了,老臣若不尽快去给陛下诊脉,这辈子都要悔死啦。”孙千年已经急得眉毛胡子乱颤,根本顾不上什么弯弯绕绕的考量了。
“神医,您真是急坏了。不说别的,孙木启既然下了手,那必然会防备你。再有,他们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背后的人难道是个无名小卒?”李惟兹瞧外边看了一眼,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孙千年不再说话,他紧提着药盒,脑中也迅速地思考着,公主殿下说的每一句话都叫他后怕不已。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是从何时与那些人牵连上的。
他做了多少,贤妃做了多少,陛下现在的身体到底是何情况…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殿下,那,那老臣该如何是好啊!”孙千年面上再无刚才进门时的悠哉神情,深深地对李惟兹行礼问道。
李惟兹微微倾身,附在孙千年耳边一一嘱咐道。孙千年听着她的安排,皱着眉头边听边点着头。
“如此最好,公主的安排甚是妥当。”
他眼中一时充满了敬服之意,很快收拾利索,便出门了。
李惟兹稍一回顾,想到还是应该先顺着王家人的步子走下去,现在他们在暗,她并不能借此猜出王家人下一步的安排。
只怕王家人还有后手,何珈腹中空空,他们还是只有四皇子可以指望。皇帝未下遗诏,就暂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她已经安排了孙千年,想必他行动之后,保住皇帝性命并不是难事。
不管如何,只有拿到军权,才能与王家人多年在宫内的盘根错节相抗衡。无论王氏近日会否出手,李惟兹需要尽快将虎贲收回,还有那些狱中的假流匪,也许还会有些用处。
李惟兹思到此处,也很快动身,出宫往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卿王成蹊,是王弼时的子侄辈,虽无很近的血亲,但好歹冠着同一个姓氏,其中关联,难以道尽。
李惟兹以前不曾见过他,却听过他清廉之名,他断案公正,不惧权贵,百姓们都称他“霹雳秦镜”。
这个称呼很有意思,所谓霹雳,是指王成蹊断案敏捷神速,他手下的案子往往三日即定,不脱,不延,不误。所谓“秦镜”,则是巧用了一典,是指秦皇时高高挂起,能辨人心善恶的镜子。
王成蹊刚过而立之年,能得如此美誉,确实不易。
李惟兹见到这位霹雳秦镜时,确实与她想象中的王家人模样颇为不同。
王成蹊坐在明镜高悬的乌木描金匾额之下,正提笔在卷宗上批注着些什么。他脸上的轮廓历显沧桑,骨相突出,天庭饱满,也生有一对王家人标志的浓眉。
“啊,殿下来了。”他后知后觉地起身,走过来朝李惟兹行礼。
“叨扰王大人了,承父皇的旨意,本宫是为那群流匪而来。”李惟兹不做多的客气,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速度,谁多谋一步,也许就能决定最后的胜败。
王成蹊微一点头,皇帝应该早给他递了同样的意思,没有多客套什么,就领着她往后头的诏狱走去。
见他行止都分外磊落,也无多余言语,李惟兹不禁对这个人另眼相待。之所以想要先来大理寺,其实也是因为她摸不准这位大人是否表里一致。
虎贲卫的那些同袍已经浮出水面,有楚宇他们在,李惟兹也不担心后续的推进了。但是这支“流匪”,若是能将他们收入麾下,日后也许还能派上用场。
诏狱森严威重,大概二三十人的“流匪群”都被错落有致的隔间关押,他们依旧被束缚着身体,瞧着也都没有了反抗或自尽的征兆。
李惟兹又瞧了身边的王成蹊一眼,他目不斜视,十分仔细地审视着犯人们的一举一动。
“《史记》有云,‘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敢问王大人,在我楚唐,这条老律可还适用?”她的声音在狱中响起,有些流匪下意识地朝她看了过来,有些则依旧低垂着头,不为所动。
王成蹊拱手回道:“本朝承前代‘六杀’,以分六款细情,以谋杀为一,处斩刑,其余情形依次减轻一等。”
楚唐与前代刑法基本一脉相承,以犯人犯罪意图、杀人数量、两方地位等细节具体判处。对于这些流匪,皇帝没有轻下定论,若说滋扰百姓,可从轻;若说刺杀皇亲,可从重。李惟兹还不知道皇帝希望把他们放在谁的名下,不过既然开了口让她来,说明也有心给她一功。
这些调包了的流匪武艺不俗,却也不似寻常死士,任务失败后就立即寻死保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是王氏废子,除非霹雳秦镜宁为“镜”碎,为了王氏将他们再费尽心思调包出去,更何况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诸位,王氏就已经放弃你们了。不过,最后的机会就在我身边,你们或可求求大理寺卿,也许,还能回到旧主身边。”李惟兹微微带着点笑,虽是对着囚徒们说的,目光却直直看向王成蹊。
那张清俊又微微带着些胡茬的面庞依旧如牢中铁锁般冰寒坚固,他抬头,无言地与李惟兹对视。
狱中的流匪们听到王氏的名号,也都纷纷抬起了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这他们。一个是王氏出淤泥而不染的大理寺卿,一个是当下炙手可热的东平公主,怎么选择…或许他们也需要好好思考。
她在那双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发现了一丝破绽,也许这面镜子,不止是为了众生而清。李惟兹唇角扬起,继而补充了一句。
“若是王大人决定为公避嫌,那本公主,或许能给你们指一条新路。”
李惟兹的一双凤目幽深,转头看向那些带着点迷茫的流匪们。
他们在她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种跃动的火光,那是一炉在无情王朝燃着的业火,它席卷所有人,要么同成火焰,要么,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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