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亲(二)

“禀告公主!中常侍陈大求见!”

陈大是皇帝符留身边的老人,也是宫里四位中常侍之一,他既然来,就说明皇帝这次的命令非常紧要,不容违背。

符旋将画卷放到桌上,让人把陈大请入。

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的命令很简单,举办了一个家宴,叫符旋参加。

看到符旋狐疑的眼神,陈大咳嗽一声小心补充道:“本次与宴的还有几位名门公子。”

原来是场相亲宴。

皇帝这个命令,又唤醒了符旋的怒火,她这段时日四处奔忙选婿,饱受丑男毒害,都是因为皇帝的一个命令。

符旋是皇帝与真爱沈文妃的独女,沈文妃因病早逝,皇帝就把关爱全都转移到了符旋身上。不仅给了符旋“燕京公主”这种不合制度的封号,更是让她在外开府,一应待遇等同储君。便是婚姻大事上,也是完全尊重符旋的意见,任由她拖到了十九岁。

结果他不知道被谁吹了耳旁风,突然把符旋叫到宫里,勒令她务必在二十岁生辰前找到驸马,否则就要给她强制指婚。如今已是十一月,离符旋二十岁生辰也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加上大婚筹备,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的选择期。

符旋连哭带闹,讨价还价,也没换得皇帝松口。符旋心中苦闷,却也只能抓紧时间寻找驸马,她这个最尊贵的公主自然要配最美丽的驸马。

但仅这貌美一条,便让符旋出师不利。有王如意珠玉在旁,符旋看谁都颜值欠佳。

该去哪里找到王如意这样的郎君呢?符旋非常苦恼。

符旋原本打算穿这一身直接入宫,结果被陈大拦下,委婉提醒她换上前些日子宫里赐下了一套衣裙。

符旋面露苦色。皇帝一心推行汉化,带头穿戴江左衣冠。宽袍广袖,裙裾层叠,对穿惯窄袖襟袴的符旋属实折磨。但皇帝有命,她不得不从。燕京这块地皮,皇帝和太子还是能让她低头的。

符旋任由侍女捧来衣裙,重梳发髻,敷面涂唇,唯独眉毛不让她们碰,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在陈大喝了不知第多少杯茶,甚至去方便一次后,走廊处终于出现一位佳人。只见她云髻峨峨,环佩叮当,明眸善睐,仪度万千,一点眉心朱砂,更添几分仿佛飘摇之感。

陈大难免感到欣慰,陛下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成效。然而这种错觉下一秒就破碎了,符旋提起裙裾,一路小跑:“陈中常侍,愣着干什么?父皇要等急了!”

说话间,一根金钗被甩到了地上,陈大弯腰拾起,符旋已钻进备好的马车。他无奈地摇摇头,将金钗递给驾车的少年。

少年身型劲瘦,面容隐藏在风帽下,他将金钗收在袖子里,一甩马鞭出发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起初轻盈细碎,但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跟着符旋入宫的侍女阿荣从大襟里面加了一件夹绵的裲裆,仍旧冷得全身轻颤。而坐在中央的符旋,连避风的斗篷都没穿,面色依旧红润。

“呀,公主你的金钗掉了!”阿荣这才发觉符旋头上首饰少了一件。

符旋闻言摸了摸,不在意道:“一根钗子,我这满头首饰,少了一根也看不出来。”

阿荣有些着急:“都怪我不仔细,回头阿义姐姐发现了,定要打我一顿。”

阿荣是此前偷看美男图的活泼侍女,而她口中的阿义则是面容严肃的那位。阿荣岁数更小一些,今年十六岁,行事粗疏,常常被阿义敲打。

如果不是阿义正来葵水,本轮不到阿荣跟着进宫。

阿荣心里惧怕,正不知如何时,车夫将金钗递了进来。她惊喜交加,赶紧接过,却见身边的公主径直看向车门外的车夫,脸上一片惊讶:“王如意?”

为她驾车的正是刚被她放了假的王如意。

符旋将阿义准备的手炉塞给双手冰冷的阿荣,从车门探出身去。

雪花越发密集,落到王如意黑色的轻甲上,又随着他驾车的动作抖落。符旋眯眼看向他拽着缰绳的手,原本竹节一般修长的手指已经红得发紫。

王如意没有想到她会出来,吃了一惊,控制马匹的力度大了些,引起马匹的嘶鸣。

“外面雪大,公主请快回去吧。”王如意侧身为符旋挡住大半风雪,但还是有一些飘到了符旋的发髻上。

“本宫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吗?”符旋没有理他,声音微恼,但眼神逐渐警惕。

“车夫今日闹肚子,滕将军就让属下先充当车夫。”王如意恭谨回答,

滕嘉是公主府侍卫队长,虽然没有实际领将军职务,但旁人都尊称他一声“将军”。符旋听闻此言,警惕更深。

燕楚两国都有鲸吞九州之心,为了打探敌情,两国派了不少细作。王如意虽说自己是落魄士子,但无论看他模样,还是他的谈吐见识,都不像是一般人。

虽然随着王如意的表现,符旋的怀疑有所削减,但她还没放心到让他去皇宫的地步。

滕嘉一把岁数了,怎么会犯这种糊涂?她对滕嘉生起不满。

眼看宫门渐近,再换车夫未免太过于明显,也容易引起旁边陈大的怀疑。

于是符旋低声吩咐道:“你带好风帽,别让旁人察觉到你是楚国人。一会跟着小黄门去休息的地方,不要随意走动。皇宫规矩大,你触犯宫规,本宫可救不了你。”

她决定赌一把,试试王如意的忠诚。

宫门前的侍卫早已接到通知,核对了一下令牌后便直接放行,马车沿着厚重的石板,穿过两道宫门,一路行驶到宫殿才停下。

这是皇帝给爱女的又一个特权,可以在宫内乘车驾马。

阿荣在马车里给符旋整理了一下仪容,扶着符旋下了马车。

王如意跟着小黄门去放车马,他严守符旋的命令,风帽将脸遮了大半。因为他是符旋带来的人,没有人怀疑他。

“等下。”符旋叫住他,将阿荣还给她的手炉塞给了王如意,她睇了王如意一眼,含笑道:“你既然受寒便别再说话了,这手炉你保管好,可别磕碰了。”

说完也不看王如意表情,带着阿荣扬长而去。

热度从炉身源源不断传到王如意的手上,让他手上的冻疮开始发痒,又顺着血液流进了他的心脏,让他十年前便已死去的心脏再次跳动。

他感觉着心脏的悦动,嘴角微微上挑。能得到符旋的关心,不枉他日日用冰水泡手。

等符旋跟着陈大进殿时,雪已经大到景物模糊了。

宽广的宫室里,主客均已坐定,只差她一个了。坐在中央的,自然是燕国的权力中心,燕帝符留。这个大力推行汉化的皇帝,今年已经五十有一,他穿着楚国形制的龙袍,但宽大的衣裳,也遮不住他雄伟的身量。

坐在他下手左侧的,则是太子和二皇子。太子符锻,个头很高,但身形相对瘦削,面上似有病容,即使在殿内也穿着厚厚的皮毛。二皇子符恒,身量则与符留相似,都是极其雄壮之人,额头上一道伤疤,为他增添了凶神恶煞的味道。

符旋向符留行礼,符留捋着胡须,看向女儿的目光里全是慈爱,他拍拍自己身边,让符旋挨着他坐下,位置略低于太子,但在二皇子之上。

二皇子眼神闪烁了一下。

符旋坐下,看到下方有三位青年男子,都是燕国一等一的才俊,她都非常熟悉,眼神从他们身上快速溜过。

符留和蔼笑道:“我家阿旋,已经出落的这般漂亮了。”

太子适时帮腔:“旋妹妹天姿国色,可谓是我大燕第一美女。”

二皇子也跟上:“旋妹妹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是我燕国所有贵女的典范。”也不知道这个天天纵马的汉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两个词。

符旋知道自己应该适时露出一点娇羞之色,说几句自谦之言。但是被催着结婚已经够烦,被催来相亲更是令人讨厌,她生出逆反的心理,故意昂起头来:“的确,燕国第一美女舍我其谁。”

此言一出,宫殿里寂静了几秒,一股尴尬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哈哈,不愧是朕的龙女!”符留干笑几声打破尴尬,“朕的龙女,就该是这般气度。”

眼见尬吹继续不下去,符留开始给符旋介绍这次出现的三位青年。

神州乱世百年,为了尽快补充人口,女子常常不到及笄便被婚配。符旋的其他几个姐妹,也是都十四五便尚了驸马。符旋也是,从及笄开始,符留便四处为她择婿,但总是被符旋以想多陪陪父皇为由拒绝。

但符旋知道,所谓多陪父亲只是借口。她只是不想婚配,或者说,不想像姐妹一样嫁给贵族子弟。高门贵妇纵使富贵,却也失了自由,更何况,符旋内心最深处,还有一个无法说出的**。

她看向了符留和两位哥哥,目光淌过符留身下的龙椅,才向几位青年点头示意。

不过符留的眼光确实不错,她这般不配合,那三位青年也是面不改色。符留似乎料到她会这般态度,也不生气,捋着胡须继续与众人谈天说地。

太子和二皇子见符留不发火,自然也不敢说些什么。太子偷偷向符旋打眼色,符旋也只当看不到。

席间似乎宾客尽欢,但与符旋无关。

她出神地望着殿外纷飞的大雪,雪似白缟,掩映了路边的红梅。

关中地区本不是梅花的产地,这片腊梅,乃是从长江以南移植而来,换而言之,是南北之战的战利品。

其中一棵移植来后一直病病殃殃,树干枯萎,没想到,枯木逢雪,竟焕发了生机。因为梅花多开在楚国,所以也有人称其为楚花。楚花似楚人,符旋又想到了王如意。

刚捡回王如意的时候,他也是像当初的梅树一样,死气沉沉。那时他满身伤痕,气息奄奄,头顶盘旋着几只乌鸦,等待他吞下最后一口气。

符旋骑在马上,遥遥看到他的眼睛,看到他瞳孔中流淌出的绝望。夕照投到他的脸上,像是血液在白玉上流动,符旋想起幼时遇到的翅膀破碎的蝴蝶,在地上匍匐着挣扎,残翅上的鳞片,也是这样反着令人目眩的余光。

那只蝴蝶,终究成为了土灰,但王如意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就像远方的那树梅花,在异国的土地上生长得脆弱而又热烈。

她心里泛起淡淡的成就感,脸上带上了几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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