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娜的目光顺着眼前的人落到了后面的镜子上，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镜子里的人，不是她。
而至于眼前的人，她倒也认识，玛希王国的战争英雄，阿德勒家族的第十二代继承人，阿诺·阿德勒，前几天她见过这人，当时还被他嘲讽了。
现在这个嘲讽自己的人就坐在尼娜身边，他的眼里全是疲惫，不知道几天没睡了。
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足够让尼娜清醒。
“伊芙，你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人。”
尼娜这下看清楚了，镜子里的人就是玛希王国这次宴会的主角，伊芙莉丝公主，阿诺的亲妹妹。
她变成了伊芙莉丝，那伊芙莉丝去哪了？
这就是神的惩罚吗？违背了祝福法则？
尼娜是不情愿来到皇宫的，说得再无情一些，她其实算是被绑架来的。
五天前，尼娜正在谋划自己的数不清第几次的出逃计划，正巧碰见玛希的皇家卫兵长赫伯特来邀请自己的姨妈梅安，希望她能为即将年满十六周岁的伊芙莉丝公主送上祝福。
“约顿村的希尔德家族，就是强大的象征，希望梅安·希尔德女士您能出席这次的皇家宴会。”赫伯特摘下自己的帽子，金色的头发自然垂下，态度诚恳，语言虔诚。
巫师是德兰大陆的低等公民，赫伯特做到这样，已经是拿出了对梅安最大的尊重，但梅安还是拒绝了。
“您为什么要拒绝？”赫伯特走后，尼娜问了姨妈。
“不想去。”
能出席皇家的宴会，是巫师的荣耀，所有人都这样觉得。
梅安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愚蠢，你知道巫师为人祝福的三条法则吗？”
尼娜当然知道，巫师的三条祝福法则：
所有祝福来自神明。
低等公民没有资格获得祝福。
祝福环节由低等公民主持。
据说如果不遵守巫师的祝福法则，将会受到神的惩罚。
很可惜，尼娜不信神明，她从根本上就否定了这个祝福法则。
顺便说一句，德兰大陆唯一的低等公民就是巫师，大陆上的人认为巫师的魔法是和恶魔的交易，因此也被视为不详，地位很低。
“三条法则，句句废话，只有那些不长脑子的有高等公民才信。”和尼娜的不信神明不同，梅安是一个虔诚的神的信徒，而她不信这个法则，是因为她相信神的恩赐惠及所有人，没有阶级之分。
“想出这个法则人也是脑子有问题！”
制定这个法则的不是别人，正是尼娜祖上的一位巫师，臭名昭著的西奥·希尔德，德兰大陆第一个黑巫师，他创造了黑魔法，强大的黑魔法吸引了一批年轻巫师走上了黑巫师的道路，但也让巫师的地位越来越低。
梅安撒了一通气，又对尼娜说：“赶紧去把你的地扫完。”
正在煮牛奶的尼娜，小心地放下杯子，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对梅安姨妈说：“扫把在楼上，我现在去拿。”
尼娜在明面上不敢对姨妈有任何违抗，乖乖的去院子里扫地了。
什么时候才能说个不呢？这个深沉的哲学问题，从小到大一直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只是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答案。
梅安去午睡了，尼娜抱着扫把，又开始琢磨她的出逃计划。
她受够梅安了，她从小挨饿、挨冻、挨打，就算知道逃跑会被抓回来遭受一通毒打，但尼娜依然想走，那也比这种没有指望的日子好。
“尼娜！”有人从远处跑来，叫了尼娜一声，把她从回忆里叫了出来。
尼娜抬头一看，是安瑟尔，村子西边善良的牧羊姑娘，见到她，尼娜嘴角向上弯出了一个弧度，一个好骗又好利用的人出现了。
“刚刚村子里来了一个漂亮的男人，你瞧见了吗？他们说是来找梅安姑姑的。你一定见到了吧？你和他说话了吗？他的声音好听吗？”安瑟尔还是这样，话多且密。
“是的，我看见他了，他的声音很好听。”
安瑟尔眼睛都亮了起来，“真好，要是我能和他说话，我一定兴奋地一天都睡不着觉，尼娜你知道吗，有人说是他是从格兰瑟的宫殿里来的，他一定是个贵族吧，长得那样高大，他走路都和我们不一样呢！”
说到这里，安瑟尔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真想去外面看看啊，德兰大陆有六个国家，我们却在玛希王国这么个小地方呆了十几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村子里那么小……”
安瑟尔还在喋喋不休，她后面的话尼娜一句也没听，反正都是她常说的那些。
在她差不多要说得尼娜耳朵起茧子的时候，尼娜终于打断了她，“明天是祝福日，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每个月的十五号，约顿村的村民都会在梅安的带领下，向神祈福，这是约顿的传统。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一直打听来村子里的那个年轻男人呢，尼娜，我先回去了啊！”
尼娜抓住安瑟尔的手，“我跟你一起吧。正好我地也扫完了，帮你的忙，梅安姨妈不会说什么的。”
“好啊！”安瑟尔向尼娜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安瑟尔家养了很多动物，鸡、牛、羊、看门的狗，什么都有，但是却只有母女两人照顾这些动物，隔三差五就会麻烦梅安姨妈帮他们找丢失的羊啊牛啊什么的，如果它们全都消失了，梅安姨妈要找很久吧？
还没进门，就有几只刚孵出来的小鸡跑了出来，安瑟尔对这群小鸡很用心，它们都出来迎接小主人安瑟尔。
“真可爱的小鸡崽。”尼娜没什么情绪，没有灵魂地夸起安瑟尔的小鸡崽。
“嗯嗯！”安瑟尔点点头，抱起其中一只，“孵蛋的时候我每天都看呢，早上也盯着，晚上也盯着。妈妈说等这批鸡长大了，还是要送人，最好的一只要送给梅安姑姑，真是舍不得。”安瑟尔是个情绪外露的姑娘，刚刚还微笑着，此时又忧伤起来。
尼娜心想，鸡嘛，不管多可爱，最终还是要被人杀了的，她天生缺少怜悯心理，对安瑟尔的同情，只有那么一点点。
“你也别难过，它们总还能陪你一段时间。”
安瑟尔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惆怅当中，没听见尼娜的话。
“话说你今天怎么一直戴着头巾。”安瑟尔抱着小鸡，突然问道。
“老是掉头发呀，掉在地上不好打扫的。”尼娜面无波澜。
“是吗，那我也戴着头巾干活吧。”安瑟尔神色恹恹的说道，她喜欢照顾家里的小动物，却不喜欢做家务。
那天，尼娜和安瑟尔忙到很晚，打扫屋子，准备明天的衣服，没办法，安瑟尔母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不爱干净，而祝福日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屋内整洁。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月亮高悬，尼娜走在静谧的乡间小路上，落脚尽量不发出声音。
尼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村子的后面，走进了枫树林。
这片树林很大，几乎隔绝了约顿和外界，自从西奥·希尔德出事之后，希尔德家族就一直躲在这里，梅安就出生在这里，她和姐姐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巫术，十五岁时，母亲去世，姐姐受不了枫树林的贫穷，放弃了做一个女巫，和心爱的男人去到了外面的地方，梅安却仍然在这里守候着她母亲的遗愿。据梅安说，她唯一一次离开枫树林，是为了去看望刚刚生产完的姐姐，只是这一去，抢走了姐姐出生刚满一个月的女儿，回到枫树林后她给这个女孩起名“尼娜”，沿用女巫家族“希尔德”的姓氏，这之后，也从未提过尼娜父母的事，只是把他们叫做蠢女人和野男人。
尼娜想不明白，梅安到底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
月亮高悬，尼娜走进了枫树林的中心，巨大的红色枫树下有一眼温泉，这是村里的圣树和圣泉。
圣泉周围的树上全都挂满了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每到村子里的祝福日和赎罪日，这里的人就会从自己常穿的衣服上撕下一个布条，系在树枝上，认为这是神的赐福，会让人远离疾病。
尼娜穿过这些密密麻麻的布条，走到温泉边，将手伸进了泉水里。
她在找东西，对她而言，这里最有价值的不是什么神的赐福，而是温泉里面的石头。
巫师修炼魔法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意念，一种是靠各种宝石和草木，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和恶魔的契约，魔法所借助的不过都是自然之力，什么祝福法则，什么低等公民，统统胡说！
尼娜脖子上已经系了一块石头，也是从温泉里摸出来的，一块湖水蓝的翡翠，陪伴了她十年，但是还不够，毕竟是要逃跑，她必须要选一块石头备用，那样她施展魔法才有恃无恐。
泉水在月光下透亮，尼娜的手泡在里面也晶莹剔透，很快，她摸出了一块石头，从手感上来说，质量上乘。
尼娜将石头举过头顶，在月光下仔细观察着。
是一块水晶，纯白的颜色，仿佛冰川。
真是神奇，这温泉里居然有这么一块石头，不愧是上百年的圣泉。
但更让尼娜意外的是这个水晶的形状，很像一个核桃。
尼娜抿了抿嘴，摸不准这东西怎么长得这么奇怪，但是从尼娜十几年的魔法经验来看，她要带走这块石头，这石头不比她现在湖蓝色的翡翠差。
但是这形状毕竟奇特，尼娜笑了一下，跳上了泉水中间露出水面的一块石头，蹲了下去，对着水面说：“神，这是你赐予我的福吗？”
尼娜说完，又笑了一下，她不信神明，只是觉得这样好玩，并且对她而言，能让她精炼魔法的任何东西，都是好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每年兢兢业业生产宝石的温泉又怎么不是她的神明呢？
何况这个石头确实很漂亮。
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尼娜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炸了，原本的祷告推迟了。安瑟尔养的小鸡全死了，还有她邻居的羊全都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奶牛也全都不知踪迹。
“梅安姑姑，出大事了！”一些人七嘴八舌的堵在了尼娜家门口，梅安在这里，除了大巫师外，算半个医生，不仅给人看病，还给动物看病。
原本心情甚佳的梅安听了来龙去脉，脸色立刻阴沉起来。
“这倒霉的阿德勒皇室，他们来准没好事！”梅安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摔了门出去找牛了。
望着梅安远去的身影，尼娜缓缓松了一口气，但立马陷入了更大的焦虑当中，速度一定要快，在事情败露之前，她必须逃走，这种小伎俩，能一时骗过梅安，但她迟早会反应过来的。
她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和物品，为了逃跑方便，她一直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放在一个箱子里，等到时机成熟，就一把火烧掉。
昨天安瑟尔发现她一直戴着头巾，但安瑟尔哪里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打扫方便，而是因为尼娜不能给姨妈留下任何一件与她相关的东西，毕竟魔法中的追踪术能通过一个人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残留物或者衣物找到这个人。
火焰越燃越旺，棉质的衣物真是最好的燃烧品，尼娜看着自己所有的东西被吞噬在火中，她知道，越来越大的火会将梅安的房子烧得一干二净。
那就是当和过去告别吧，就该这样干干净净，这样的毫无退路。
和村民们的方向相反，尼娜朝着唐茶湖跑去。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了，这水底下藏着一道水门，这三个月，尼娜每天都到唐茶湖扯水草，她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在唐茶湖底布置了一道水门。
梅安总能巧妙地知道尼娜什么时候偷用了魔法，为了骗过梅安，她总是找机会偷偷使用魔法，水里的魔法最不容易被人察觉，因此，她选择在这里逃跑，此时梅安忙于村子里的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来管她。
天气真好，尼娜一头栽进水中，谢谢你，安瑟尔，我以后会赔偿你的小鸡仔的。
阳光多好啊，整个约顿都沐浴在阳光下，湖边的木屋院子里，挂着新扎的秋千，再远处久未有人居住的石屋房顶长出了苔藓，即便是秋天，也还没有褪去绿色，虫鸣声、鱼跃声，装饰着这个与外隔绝的小村，恍如童话梦境。
在这梦境的湖底，尼娜屏气穿过了水门，在她的双脚消失在水门后，水门也随之消失，化作一团细碎的泡沫。
再见了，姨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