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顿时沉默了片刻,而后无奈笑道:“我便是同意了,你还真能同你敬安姑奶奶一样不成?”
敬安大长公主,皇帝的姑姑,谢令从的姑奶奶。xiashucom是先帝的先帝——也就是谢令从太爷爷最后一个孩子,那可真是自出生起受尽万般宠爱——拔过先帝胡子、大骂过文武百官的那种,在皇室地位超然,莫说是当今圣上,就是先帝面对最小的那个妹妹也是宠着纵着,一点都不敢逆了她的意思。
敬安大长公主同当今圣上年岁相当,只是当年成婚后过得并不舒坦,驸马是个好色的一心想着纳妾,敬安大长公主自是不可能同意,但也不愿意遂了他的心意和离,便在公主府豢养了近百名的男宠,每日过得好不逍遥。
因着她的辈分高,再加上文武百官对她也有阴影都不乐意去招惹她,是以,便让她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
皇帝是算着谢令从对今晨情谊深厚,说这番话,只是在与他赌气而已。
谢令从一时无言,死鸭子嘴硬道:“可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就是再小人得志在你面前不还是一个臣子、不还是得卑躬屈膝吗?天依,”皇帝道:“你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朕希望你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失意而闷闷不乐。”
谢令从垂眸:“您当初也说令芜和令慈也是您心爱的女儿,到最后不还是……”
皇帝皱眉:“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谢令从执拗地看着他问。
皇帝认真道:“她们是朕的公主,而你是朕的女儿。天依,你要知道,你和你母后,同后宫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
皇帝还有政务要处理,在这儿待一会就离开了,只说了中午会来景仁宫用膳。
他前脚刚走,后脚谢令从就把面上的委屈不甘收了起来,换成了一贯的平淡。
她看着皇帝远去的身影,眸中隐隐带着讥笑。
不一样……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
她起身,走出了宫殿外,景仁宫中的宫女们面面相觑,识相地什么都没说。
……
此时正是春末,御花园的景致正好。
谢令从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身后跟着敛秋,惊觉御花园中又多了不少花。
皇后素来喜爱花卉,尤其想去江南走一遭,但因着文武百官的反对,到现在都没能去过,皇帝心疼皇后,就下令把天下的奇花异草都移植到御花园,让皇后哪怕不出皇宫都能看尽天下花。
哪怕皇后身子不好,一月之内也未必能来御花园两次,皇帝命天下人收集名花的动作却不曾停过。
是以,每逢春季,御花园中的花都得面临一次大换血,谢令从瞧了两眼,也觉心旷神怡。她虽然不像皇后那般爱花,但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偶尔也是会来这边走走的。
沿着小路一路走过,谢令从心情正好,耳边忽地听到几道清脆的笑声,其中还混杂着些许压抑的呜咽声,声音细小,楚楚可怜。
再走进了几步,声音越发清晰:
“九妹妹,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是啊,这等大礼我们可受不起,九妹妹还是赶紧起来吧!咯咯咯咯——”
“哎呀四姐姐,你瞧瞧,九妹妹怎么哭了?弄得跟我们欺负了她似的!”
“呸呸呸!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这不都是九妹妹自愿的吗?”
“哼,理她作甚,不过一个小杂种,也有资格跟我们一同逛这御花园?”
谢令从看着那站在一旁趾高气扬的几个公主,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知在捡着什么的不住颤抖的小姑娘,脚步微抬,慢慢走了出来,声音轻缓道:“你们说,谁是小杂种呢?”
她这话一落,那几个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纷纷转过身子,有些愕然地看着谢令从。
谢令从神色淡淡,微微扬眉,看向正中间那红色衣裙的公主,好看的红唇中慢慢吐出几个字:“嗯?令嘉?”
谢令嘉脸色难看,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六公主看着她,颤颤巍巍道:“大、大皇姐今日怎么回宫了?”
谢令从闲闲地睨了她一眼,没应她的话,只看着底下将头埋在肩膀中不住颤抖的姑娘。
“六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大皇姐出嫁三日回门,怎么就不能回宫了?”谢令嘉回过神来,语气凉凉地道,她嘴角扯起一抹弧度:“也是我的错,忘了大皇姐今日要回来,要是冲撞了大皇姐,还请见谅。”她悠悠然行了个礼,眉目间满是挑衅。
谢令从目光轻转,目光落在她大红的衣裙上,又逐渐上升到她艳丽的面容上,红唇轻启:“本宫问你话呢,没长耳朵吗?”
谢令嘉脸色一僵,而后狠狠地瞪了九公主一眼,看着谢令从冷笑道:“九妹妹不懂规矩,做事毛手毛脚,我不过稍稍管教一下她罢了,大皇姐不会连这件事都要管吧?”
“管教?”谢令从轻嗤,“你算什么东西,也能去管教她?”
“嫡不占嫡长不占长,本宫还好好的活着呢,母后也还没死,轮得着你来管教妹妹?”
她淡淡地扫了谢令嘉一眼,不顾她漆黑的脸色,嘲讽道:“再说了,她是小杂种,你是什么?父皇是什么?”
谢令嘉胸脯上下起伏,贝齿紧咬下唇,她眼中冒火,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民间有一句话,不知道大皇姐听没听过。”
谢令从扬扬眉。
“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一旦出嫁,就不能再管娘家的事了,毕竟,终究是外人!”她眸含挑衅,看着谢令从:“大皇姐觉着,说得可有道理?”
谢令从眸子慢慢沉了下来,纤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手背,神色无悲无喜。
六公主和七公主出身卑微,此时已经不敢说话;九公主还在那跪着地上,一声不吭;谢令嘉洋洋得意,以为自己占了上风。
谢令从摇摇头,轻笑一声,面上的神色似悲叹,又似可怜,正待说什么,却忽地听到一声清朗的男声: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四妹妹说的倒是极有道理。”
谢令从回头一看,就见一男子身着明黄长袍,上绣四爪金龙,正款款走来。他面容英俊,看着倒是与谢令从有五分相似,此时正笑得一脸温和:
“正巧前些日子百濮国君传国书来想要求娶我大启公主,四妹妹嫁过去了,日后也就不用再回宫了。”
谢令嘉转过身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又听见他说的话,一张漂亮的脸蛋上霎时间毫无血色。
“太、太子皇兄说、说什么?”谢令嘉扯了扯唇角,强颜欢笑道:“皇兄是在开玩笑对不对?”
谢令存笑得温和,弯弯如月的眸子中仿佛有星芒闪动:“令嘉方才没听清吗?那孤就再说一遍,”他看着谢令嘉,一字一句道:“孤说,前些日子百濮国君传国书来想要求娶我大启公主,正巧四妹妹嫁过去了,日后也就不用再回宫了。”
“如此,娘家的事儿,自然也就管不了了。”
谢令嘉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六公主和七公主心下也是一片骇然,站在原地瑟缩着不敢动,心里已经有了悔意。
“哎呀,四妹妹这是做什么呢?”太子一派惊讶之情,把她虚虚扶了起来,笑道:“四妹妹这般,旁人不知道,还道是孤欺负你呢,到时太傅他们又得说孤不友爱手足、训斥孤一顿了。”
谢令嘉原本腿软站都站不住了,听着谢令存这话又强撑着站了起来,哭着笑道:“是令嘉的错,跟皇兄没关系!”
“那可别哭了,嗯?”太子声音温柔,谢令嘉却是越发胆战心惊,眼泪止也止不住。
“皇兄……”她颤抖着开口。
谢令存仿佛没听到一般,只径自走到谢令从身边,语气中含着抱怨:“皇姐也真是的,回来也不知去东宫找我,还得我应付完那群老头子巴巴地去景仁宫,结果你还不在!”
谢令从失笑,“这不是见到了吗?况且往常咱们便是隔个半旬不见也是常态,怎么没见你这般想我?”
“那哪能一样?”太子瞪大眼睛反驳道:“我这不是怕长宁侯欺负你吗?”
谢令从无奈:“母后给了我那么多嬷嬷,外祖放心不下我还给了我一只侍卫队,他长宁侯就算再胆大包天又能把我怎么样?”
外祖征战沙场半生,手下的士兵个个都是勇士,虽说外祖早些年已经将兵权上交给父皇,但还是在父皇的同意下留下了一小支军队的,供他闲来无事时操练操练,也省得外祖年纪大了无所事事。
给谢令从的那支侍卫队,就是从那支军队中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十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的情况下,长宁侯想要动她,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子哼了两声,也没继续说什么。
姐弟俩聊了半天,才意识到旁边似乎还有别人,谢令从扫了眼直冒冷汗呆呆地站在原地显得格外狼狈的谢令嘉,眉梢微蹙:“行了,都下去吧。”
“大皇姐!”谢令嘉似乎是回过神来一般,抓住她的袖摆不放,瘫在地上哭道:“大皇姐!大皇姐方才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些胡言乱语,大皇姐你原谅我吧!”
谢令嘉哭的声泪俱下,谢令从看着自己的衣袖却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使了巧劲,将衣袖从她手中拉了出来,看着一脸怅然若失的谢令嘉,沉声道:“太子不过是说句戏言,怎么还当真了?”
谢令嘉怔在原地,却见谢令从俯视着她,用一种她最讨厌的高高在上的语气道:“刚才你都能跟九妹妹‘开玩笑’,现在太子跟你开个玩笑又怎么了?”
“不都是兄妹吗?没什么区别。”
谢令嘉脸上火辣辣地疼,看着谢令从的眼神不自觉地就带了些怨毒。
她跟别的姐妹一起戏弄九公主是因为九公主出身卑微,不过是一个宫女所出,跟她们这些有着强大母家的公主不一样,便是她们欺负了她,她也不敢到父皇母后那边告状。
可现在太子也跟她们逗弄九公主一样逗弄她,不就说明,她在他眼中,跟九公主没什么区别吗?
一样的出身卑贱!
可明明,她的出身不知道要比九公主高贵多少!
谢令存观察到谢令嘉眸中的神色,眉毛不自觉的皱了皱,正要说什么,却听谢令从道:“行了,都下去吧,在这儿吵吵嚷嚷的,闹得本宫脑子疼。”
谢令存眸光轻转,淡淡地看着她们:“回去每人禁足半个月,好好养养你们这脾气,什么时候祸从口出都不知道。”
六公主、七公主闻言如蒙大赦,慌不择路地退了下去,唯余谢令嘉咬紧牙关想要再说什么,可看着跟谢令从站在一起的谢令存,还是没胆子放什么厥词,憋屈的转身,正要离开,却被谢令从叫住了:
“等等。”
谢令嘉咬咬牙,道:“大皇姐可还有什么事?”
谢令从眸光淡淡,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道:“回去后,把你身上这身衣裳换下来。”
谢令嘉脸色一僵。
“出嫁前,这红衣只有本宫能穿。”
“出嫁后,这红衣,你也不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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