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沈弗辞死于升平四年,二十二岁。

她是清宴公主,呈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之愿出生,故名清晏,十八岁时与少将军周江延结亲。

可她没能承得起这样的愿望。

这一年率军攻入皇宫的正是她那位年轻有为的驸马,他至少已经两年远离军中,只做个闲散官职,所有人都以为他没什么志气,却不曾想他只是韬光养晦,只为了今日。

周江延派精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公主府,擅闯者不管是出去还是进来都被直接砍了头,血水蔓延至了大街之上。

沈弗辞听人来回禀的时候只觉得好笑。

“他竟然这么看得起我,”沈弗辞笑笑,“莫不是以为我长了翅膀能飞出去?”

不怪她觉得好笑,实在是周江延向来不怎么看得上她,那张温温和和的面孔之下,他极力控制着的不喜,偶尔还是会不小心流露出来。

听闻周江延这次扶立的是个流落民间的皇子,与皇室沾了点亲缘关系,可到底有多少,便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反正一张嘴在周江延身上,他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门外有些吵闹,兵士让出一条路来,紧接着有人推开了门。

是周江延。

他已经脱了一身铠甲,穿了身蓝色劲装,长发高束,看起来哪像是那个搅弄风云,血洗宫闱的人,倒有几分像是当年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了,只是眼中沧桑遮掩不住,比当年多了几分稳重和隐忍。

周江延长得好,剑眉星目,沈弗辞当年就是看中了他的模样,现在想来真是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沈弗辞不止看见了他,还看见了他身后的女子,以及丰腴的腰间那挡不住的肚子。

自古驸马的妻子只能有公主一人,至于妾室若是公主愿意也可以有。

沈弗辞原本以为虽然周江延不喜欢她,但在这件事上还算规矩,身边干干净净的,没想到不是他规矩,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不过,这女子她有些眼熟。

“公主,”周江延开口冷厉疏离,与此前的态度截然相反,“皇上已经驾崩了。”

沈弗辞先是愣了下,眉间闪过一丝悲悯,而后摆摆手,说,“死了便死了吧。”

她那位不怎么熟的皇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为人唯唯诺诺,占了个太子的名头硬是被她父亲推上了皇位,行事又荒唐,便是周江延不反,怕是朝臣也忍不了他太久,只是这事先被周江延做了,他恐怕还会落得了个扶持新君的名声,往后朝堂之上怕是也太平不了。

周江延看着她,沈弗辞向来不怎么打扮,今天却难得盛装,像是个公主的模样了,她背对着他,仔仔细细地抹着口脂。鲜红如血。

他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大婚之时。

鲜红的婚衣,被衬得红润的脸颊,笑吟吟地看着他,唤他夫君。

“反也反了,朝事了了,接下来便是家事了吧。”沈弗辞说。

周江延沉默了会儿,挥手让手下之人全部出去,除了那个女人。他微微皱眉,“你也下去吧。”

“下去干什么,”沈弗辞转身看向她,“这不也是家事吗?”

周江延却并不同意,“现在说得是我们的事情,与她无关。”

“我们有什么好说的,”沈弗辞淡淡道,“是说你如何不喜欢我,还是说你如何利用我?”

“周江延,我不是傻子,只是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如聊一聊这个连我都不知道的外室吧。”

沈弗辞站起身来,朝着那女子走了两步,便被周江延挡得严严实实。

他还真是在意她。

边境发生叛乱的时候,周江延自请前往,一去七月,如今回来那女人的肚子也这般大了。

“我与你成婚的时候,皇弟说你这人看着不错,但若你欺负我,他便诛了你的九族。”

沈弗辞看着周江延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的脸色笑了下,“不过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哪来的那个胆子?”

周江延脸上露出淡淡地嘲讽,“公主说的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那小皇帝哭着喊着还要我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放公主一马,可惜……小皇帝的血流得太快,连话都没说完。”

沈弗辞怔愣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周江延这话是真是假,她实在没办法将说出这话的样子同小皇帝的样子联系起来。可是到了现在了,周江延也没什么骗她的必要。

皇帝啊……沈弗辞不知道该如何说,到最后竟然还会为她求情吗?

沈弗辞说与他不熟是真的不熟,他们在不同的妃嫔膝下长大,甚少见面,那少年向来话少,即便见她也不会多言,这一辈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出嫁的那一次。

“公主什么要说的吗?”周江延问她。

沈弗辞回过神来,想了想,说,“成婚几年,你从来没碰过我,都说至亲至疏是夫妻,没人教我,我也不问,想着给你纳妾,也被你一一推拒,本想问句为什么,现在好像也没必要问。”

若是当初找个普通百姓嫁了,兴许就没这破烂事了。

听到这话,周江延微微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弗辞说着自己都被自己气笑了,她看向那个女人,问,“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见过,是哪家的姑娘啊?”

柳浣看了看周江延,见他无声,便自报了家门,看她的眼神颇有些挑衅,“小女柳浣。”

沈弗辞只当没看见,当朝姓柳的大臣不多,她一下子便想了起来,“你是柳太傅家的?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进过宫,还做过我的伴读。”

柳太傅是她皇弟的老师,当真是个大门大户,他家的孙女竟然愿意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周江延,也真是个奇女子了。

柳浣点头,微微挑眉,“没想到公主还记得我。”

“本来不记得,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沈弗辞道,“你那年把同行的婢女推进湖里,还说是她不小心跌下去的,被我拆穿以后就出宫了,再也没来过。”

柳浣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可周江延还在,她只能隐忍下来。

“小女一直听说公主仁慈心善,没想到这样挑拨人心的恶言恶语也能说得出来,真是传言不可信。”

沈弗辞懒得同她计较,她本是说得真话,怎么到了她的嘴里就变成恶人恶语了。

喉咙腥甜,沈弗辞想着这药劲儿来得真快——她在周江延来前便吞了药,她虽算不得什么有骨气的人,怕疼怕苦的,但也知道死是她的定局。

可是她还有好些话没问清楚呢,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沈弗辞压下血腥味儿,问周江延,“周小将军,”她当初便是这么称呼他的,“你为什么喜欢她?”

莫不是眼瞎?

沈弗辞没别的意思,当真只是好奇这个问题。

可这话在周江延听来,却颇为讽刺。

他当初便是嫌恶她这般做派,说是公主,身上却没有一点皇室的气度与风骨,反而这般娇纵与任性。

她对他越是好越是上赶着,他便越是看不上她。

“她哪里都好,”本是想要说到这里为止,但周江延看向沈弗辞苍白的脸,顿了顿说,“她救过我的命。”

沈弗辞看向柳浣,笑了下,“原来男人都是喜欢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周江延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刚落,只看见沈弗辞一手垂落,一柄匕首迅速落入手中,她握住手柄,迅速而凌厉地朝着柳浣而去!

不懂拳脚的女子如何比得上整日习武的将军?

周江延暗笑她蠢,抬了剑想要格挡开她的匕首,谁知柳浣突然向前跌来,周江延被迫转开剑锋,然而下一刻那剑尖锋利地刺破了布料,没入沈弗辞的胸口。

他想要收剑,却动弹不得。

耳边轰鸣,沈弗辞握住那剑锋便砰得一声倒在了地上,嘴里的血大口大口地涌了出来。

她悔了,人都死了还讲什么骨气。

公主自伐哪有死在周江延这所谓扶正朝纲的叛臣手中来得让人震撼?

日后坐上那皇帝之位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这社稷之臣也会不会对他下手——当是为那不熟的小皇帝做些“善事”,添把柴火。

只是悉心画的口脂毁了。她心里遗憾地想。

“周江延,”喉咙被堵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沈弗辞最后叫了他的名字,“有下辈子,我不要嫁给你了。”

有生以来,她唯一一次见到周江延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就像是怀中抱着的不是那个他一心厌恶着的人一样。

眼前一黑,沈弗辞五官尽失,身上的疼痛也在逐渐麻木。

短暂地活了一场,结果什么都没活明白却又要死了。

真是白活。

……

……

宛如一场大梦,那种仿佛揉碎了内脏的疼痛渐渐消失,大汗淋漓。

光影变换,眼前逐渐出现一丝光亮。五感也逐渐重新回归。

沈弗辞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晃晃荡荡的马车顶。

她没死?!

沈弗辞坐起来,掀开帘子,看见外面漫山遍野的绿色,低头又看见她身上破破烂烂的黄衫,还有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细细小小的伤口。

哦,不是黄衫,是被黄土弄脏了的。

这熟悉的场景令沈弗辞心中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她记得。

升平元年,西北大旱,她皇弟刚刚继位的那年,面对这事儿手忙脚乱的。

便有大臣向他提议让清宴公主前来祈福,暂以安抚民心。

沈弗辞想着闲来无事,能出去走走也好,便答应了。

谁知西北大旱只是个由头,地方与北方西夷勾连闹事,想借此逼迫皇室让出这块土地。

西夷派人偷袭,沈弗辞半路察觉不对,深夜趁乱便偷偷找了辆小巧的马车乔装跑了出来。

她走得急,身边几乎没几个人,乱中走散,唯一一个跟着的宫女路上竟抛下她逃命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沈弗辞不认路,跌跌撞撞地边跑边打听,最终到了宁州县附近。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周江延。

他躺在路边的草丛中央,身上伤口极深,一身衣裳染成了深红,神志不清地向她求救。

当时其实不止他一人,还有他的随从,伤势极重,几乎没了气息,沈弗辞伤药少,力量有限,救不了两个人,便只能带走一个周江延。

后来她半路被朝廷派来的人接了回去,周江延便也被带走了。

沈弗辞想,救了周江延命的分明是她才对。她也是周江延的救命恩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周江延便这么容易死,三番两次要被他人救。

马车意料之中地停下,马说什么也不肯前进,沈弗辞无奈便下了马车,看着草丛之中的那一抹暗色。

现在怎么办,杀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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