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前。
西玉京,乱坟岗。
月色之下,一条小河缓缓流动,光秃秃的枝桠倒映在水面上。偶尔有几只乌鸦掠过,发出嘎嘎的声音,整个林子黑压压的。
靠近小河不远的坟包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埋头苦干,鬼鬼祟祟的。
“公主,咱半夜跑到这里,应该没事吧?”脚踩铁锹,锹头尽没黑土,元玉手上使力,又挖出一锹黄土,甩到旁边挖出的土堆上。
“咱俩早点回府,就不会有事。”也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李柔挖出一锹土。
一盏微弱的灯笼立于旁边,映衬着下面被挖出两尺之深的大坑。
距离李婵被刺已有一月有余,李柔再去查也查不到什么,思来想去只有尸体这条线索。
打听到这些人都被处死扔到乱坟岗后,李柔就伙同元玉一起来挖坟。
元玉听说挖坟很兴奋,挖得也很起劲。只是,这四个刺客的尸体迟迟还没被挖出。
正想着,耳边一声惊呼,只见元玉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坑里某处,脸上满是痴迷。“公主,这些花花好好看啊……我给你摘几朵吧。”
李柔循目望去,四朵泛着奇异光晕的绯色小花映进眼帘。
糟!
“退开!”李柔大喊。
元玉不知所谓,只觉脑袋发晕,直觉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扑来,整个人却软绵绵的。
啪——
砰!
咚……
铁器相撞的声音爆开,嗡的一声,元玉像是被震醒,脑袋也逐渐清醒过来。
她喘息不已,见自己已被公主护在身后,自己手里的铁锹也被公主拿走。
月色之下,李柔双手各持一把铁锹的背影,此时在元玉眼底十分伟岸。
蓦地,那四朵绯色小花的花蕊间,各爬出一条血色长虫,只是它没爬出几步,头部就被一根银针定住,头身顿时分离,血意不减。
“这是什么?”元玉心下大骇。
“嗜血蛊。”李柔目光未变,道。“它以人的血肉为生,附生在活人身上能滋养人之经脉,附在死人身上只会吸干血肉,这之后便会长成一朵绯色小花,等待下一个宿主。”
“一旦被它沾上,只会被吸干血肉,这是蛊族用于毁尸灭迹的手段。看来,这些人一点后路都没留给自己,我们不必再挖了。”
“这样岂不是查不到是谁要杀公主了?”
“也不一定。”她道。“食血蛊以多朱叶为食,喜寒嗜血,它进入人体后,会将这一习性带给宿主,瞧这花型、花色,应当种到这四人体内很久了。但这四人依旧不受蛊虫影响,还生的俊美。想必是能经常接触到多朱叶。”
“公主是说?”想到什么,元玉怔怔看向她。
“是。”李柔转身,她望向远处那层叠起伏的雪山,道。“这件事,有北契人的手笔。”
这附近,能大肆种植多朱叶的地方,只有天门关之外的北契了。只是,北契出手杀一个失宠公主的意义何在?
按下心中疑惑,李柔与元玉又将这处坟包恢复原样,便回了公主府。好在晴玉在隔壁早已睡下,她和元玉回房没被她发现。
否则,就太难解释了。
换下外衣,李柔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脑海里调出有关北契的信息。
北契位于天门关以北,与大雍仅有一线之隔,是一支马背上的部落。他们崇武,信仰萨满,遇事多以暴力解决,早些年他们和大雍有过交好,也就四五年的时间。
后来老领主病逝,几个继承人谁也不服谁,内部纷争不断,但都统一对大雍起了敌意。但,北契贵族与继承人之间纷争不断,这些年倒也与大雍相安无事。
“要说北契,他们现在有了新领主,听说一上位,就砍了几个贵族的头以儆效尤。”
忽然,李柔想起那日方世昌说的话,又想起秦准此行。莫不是和北契有关?
大雍与北契止战,是因北契内部纷乱不断,迟迟没有决出一名继承人。
如今北契将由耶律武通继承,那它与大雍止战的前提条件就会消失。
对于好战的北契来说,会做什么?
战争。
向大雍开战,无论胜败与否,于目前北契来说都是利好的。北契贵族、领主之间的矛盾也会因此转移到和大雍的战争上来。
北契会损失兵士,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兵士。他们长期在马上生活,兵民早就一体。
北契对大雍宣战,第一关便是天门关。而离天门关最近的,便是西玉京!
所以李柔赌了一把,而秦准的反应证明,她赌对了。
牵扯到北契,秦准脸色未变,眼神却凝重了起来。“公主私议朝事,并不是好事。”
他似是警告。“尤其对您,平阳公主。”一个无权的失宠公主妄议朝事,会惹杀祸。
“天高女帝远。本宫的性命,全在秦大人一念之间。”她被多少人威胁过,这点不见血的威胁又算什么呢?李柔俏皮眨睫,朝他露齿一笑。“秦大人放我一次吧。”
“所以公主,想要什么?”他语气沉静。
“那我们回到大人一开始问我的问题。”省掉尊称,李柔正色。“大人问我,是否记得那些刺客的长相。答案是,我记得。”
“那些人是北契人。”这是李柔胡诌的。
虽然多朱叶只有北契能产,但那些刺客不一定是北契人,也有可能是受制于嗜血蛊的。
但她说是,那就是。
“公主是想报仇?”秦准挑眉看向她。
“不,我想助大人一臂之力。”
助他什么?“公主何不坦诚些?”
果然也是个不能糊弄的。李柔心道。
“我愿与大人结盟。”
不是想,是愿。
秦准倒是没多大意外,来西玉京这几日,西玉京绝大多数官员都以为他是为公主而来。
甚至,方家都认为如此。方才她问及女帝,他也以为她也是这样的想法。
可如今,她竟猜出他来西玉京的真实目的,还要与他结盟。实在……令他意外。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李柔有些意外他没立刻拒绝,她已然准备好被他拒绝后的说辞。
李柔看向秦准。
“本宫被罚西玉京已有三年,以目前的处境来看,女帝陛下并没有接本宫回京的意思。”事到如今,李柔只能真假掺半,一同说出。“秦大人如此聪明,也一定能看出来我余生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下嫁给西玉京某位官员的儿子,生下一两个孩子,然后抚养她们长大成人。最后,等她们都成家立业了,本宫也寿终正寝了。秦大人这么想,是吧?”
“天下女子无不期待丈夫的尊敬与宠爱。”秦准道。“公主若有心仪之人,大可上奏女帝陛下,皇室在公主出嫁的事情上,想必不会有所短缺。”
“但我在西玉京。”
“?”
“西玉京不是京城。秦大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李柔正色。“我要做京城的公主。”
“而秦大人你,是目前我最好的选择。”
女帝亲缘单薄、心思重,她能流放三岁幼子自己登基,足够说明这一切。
李柔可不抱有母女情深的幻想,她若想回京,京城必须有人为她说话。
秦准。是她目前唯一的选择。
当然,要与秦准结盟并非易事。他浸淫官场多年,什么财色手段没见过?所以李柔想来想去,想到最直接的办法,那就是送他功劳。
北契探子刺杀李婵,背后定有幕后主使。能指使北契间谍行动的,身份定然不一般。若能帮他抓到此人,秦准定然能再往上走走。
用这个功劳去换他在女帝面前说几句话,总归是不亏的。
等她到了京城,就能近距离接触章明纪。这样一来,她只需等待最佳时机一击毙命。
秦准并不认为她会当个安静的公主。
只道:“公主在哪里都是公主,在京城做公主也不一定是好事。”
京城波谲云诡,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到了那里,只会被再赶出京城。更何况,她难道忘了当初自己是如何离开京城的吗?
李柔下定决心。“须知神农尝百草,也尽识葠无毒,明知堇有灾。”
秦准微微一怔。
“秦大人?”李柔见他有些愣住,十分诧异。她说的不对?
秦准回过神。“公主心意已决?”
“本宫想试一试,本宫的命能到哪里。”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她就不信自己回不了京!
安知尝试者,百死百生来。秦准心里默念那句话的下半阙,才又开口。
“公主真要与我结盟?”
“当然。”
“即便,是去天门关?”
天门关?好端端的提天门关做什么?李柔心里疑惑,却也坚定开口。
“即便是去天门关。”
“若公主有这个胆识,那么两天后,我们天门关边关大营见。”
“?”李柔有一瞬愣住。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天门关虽然离西玉京近,但因为地势原因,从西玉京到天门关,纵是快马加鞭也需三日路程。秦准给她两日时间,是让她不眠不休直奔边关大营吗?
“怎么,公主不会想着,让下官一路相送吧?”见此,秦准故作愕然相问。
“不必。”如果这是他的考验,那她奉陪就是!“两日后,便两日后。”
她为了当上青莲教六堂主,吃的苦比这个多多了,这算什么?
李婵的身体……应该很争气吧!
“下官把话说在前头。”秦准又道:“此次行程慎密,公主最好不要携家带口,一路招摇的来到边关大营。”
“否则,下官不介意当日把您送回来。”
“!”李柔并没打算带其他人过去,但这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让人……不爽!
李柔轻移步伐,她来到秦准面前,郑重地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秦准伸出手来,掌心相击。
“一言为定。”
“下官还有事务要去处理,请公主见谅。”秦准站起身来。
李柔也不多留,她喊来晴玉,朝秦准礼道:“秦大人慢走。”
晴玉看看李柔,又看看秦准,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先送秦准出府。
送到府前,晴玉正欲说些可怜的话,怎料秦准转过身来,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见自己心思被识破,晴玉也只得止步。
转身出府后,秦准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俐落地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平阳公主今日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她沉稳、冷静,倒没了以前那心性。
西玉京的这三年,足以让一位阴郁公主变成这样吗?且不管这个事情,秦准掠过心底疑窦,他策马出城,朝西而去。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送走秦准,晴玉满腹疑问的回来,她小声问。“公主,你刚刚和秦大人聊了什么?”他怎么这么……奇怪了?
“没什么,就是我打算去天门关。”
“哦,去天门关。”晴玉下意识地点头,后又反应过来。“什么,去天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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