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准没立刻答话。

“怎么？”李柔再问。

“这里就是。”秦准开口。

这里，就是？

李柔像是想到什么，她推开紧贴着床榻的小窗，只见窗外，风雪萧瑟。

“这里是雪鹰堡的哨所？”李柔反应过来。

“三里峡哨所，距雪鹰堡有些距离。”

“你能带我去雪鹰堡吗？”李柔知道，这种要求有点得寸进尺。秦准不一定答应。

“公主先歇息吧。”秦准并没拒绝，但也没同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柔只得点头。

她现在寄人篱下，如今只能任由别人掌控。这滋味，实在不爽。

先忍着吧，李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唷唷唷，怎么一副被榨干的模样？”

秦准一出哨所，胡不胡就迎了过来，他此时刚喝完小宝从山下打来的酒，步伐晃悠。

秦准正色，他一把拉过胡不胡，往山下走了一段距离，确定哨所里的李柔不能听到后，才开口。“你以后少开那种玩笑。”

胡不胡依旧笑嘻嘻，他故意朝脸上打了个酒嗝。“哪种玩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哦唷！不会是我说你们是未婚夫妻的吧！”

呵出的酒气让秦准屏了屏息，他下意识地喊出眼前之人的全名。“胡山行。”

秦准一喊真名，胡不胡涣散的目光立刻凝住，他语气一冷。“秦准，你还记得我叫胡山行啊？那你记不记得，你的真名叫什么！”

“你也能看出来。”秦准语气软下。“这个平阳公主十分聪明，如果让她察觉到你的身份，你觉得急于回京的她，会怎么做？”

“你也明知道那件事。”胡不胡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我和你说了，她目前不能死在边关大营。”秦准握紧了手。“事情没结束之前，章明纪的目光不能停留在天门关。”

“是因为她不能死，还是你不愿意她死？”胡不胡发出质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秦准你是不是觉得她像——”

“没有！”秦准反驳。“…没有人能像她。”

没有人。

“那好，那你告诉我，你费尽周折救她做什么？”胡不胡冷下脸来。“刚刚我可听到了，你要帮她回京，你不是说你在调查那件事，怎么又牵扯到皇室斗争里去？”

“我—”秦准硬生生的收住话。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说。”胡不胡死瞪着秦准，希望他能说出来，哪怕只有一句。

但秦准选择闭口不言。

“这件事就此作罢。”平息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秦准平和开口。“这次事情平息后，我会离开天门关，以后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你就忘了过去的事，当胡不胡吧。”

“你那个徒弟我帮你试探过，虽然有些顽皮，但他心不坏，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他爹娘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胡不胡怎能听不出他话里别意。“当胡不胡，还是胡山行，不是由你说的算的！秦准，你不要摆这种苦大仇深的脸色给我看，我不稀罕！小将军也好，朱关梁也罢，我会——”

“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秦准截住胡不胡的话，转身凝视着他，郑重开口。“这是小将军在朱关梁，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秦准你！”胡不胡亦冷静下来，他仅有的右眼泛红。“你少拿小将军来压我。”

“军令如山。”秦准向前迈开一步，他没回头再去看胡不胡，只道。“如果你还认小将军，那你就当胡不胡，好好活下去。”

话了，秦准迈步，他一个人顺着崎岖山路离开。待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胡不胡席地而坐，他望着这条山路好久、好久。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残缺的活了下来？

为什么他没有随着小将军去死，也没像秦准这种完整的活着？

如果他能完整活着，那他也能帮秦准分担所有的压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活着？

“师傅师傅！”一声童稚声从山路尽头传来，没过多久，一个灰衣小童又窜了上来。

只是他没跑几步，脚下一滑就摔了个狗啃屎，他手脚并用又爬起来跑来。

“师傅师傅。”活泼的小宝跑到胡不胡面前，将手里烤饼呈开。“我给您带了您最爱的梅菜饼给你和七娘……咦？师傅你怎么哭了？”

胡不胡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泪，解释道。“师傅是感动的。”

“嗐！这有什么好感动的？”小宝将手中梅菜饼塞到胡不胡手里，然后伸出小小的手，一点一点擦去他的眼泪。“以后等小宝长大，我会给师傅买好多好多饼子的！”

“小宝真是个乖孩子。”透着模糊的视线，胡不胡看着小宝，开口道。“就是下次别用你的小脏手给师傅擦眼泪了，怪脏的。”

“师傅！”

“难道不是？”胡不胡一瞪眼，又恢复原来不着调的样子。“臭小宝，师傅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要勤洗手！怎么还是不听！”

“我都是和师傅学的，师傅都不洗手，我洗什么手！师傅什么时候洗我什么时候洗！”

“嗐，你小子想造反呐！”

“略略略……”

稚子声笑语不断。

听到这里，隐于暗处的秦准才放心离开。

胡山行是个心善之人，纵然他对女帝在处理小将军的事上颇有微词，但他在知晓平阳公主的身份后，也没袖手旁观。

也正是因为这份善良，秦准不愿、也不想将他也扯进往事的漩涡里。他已经失去一只眼，一只腿，不能再失去了。

来这里的刚开始，秦准还是比较担心他的状态。不过如今，看到他有徒弟小宝陪伴，秦准也算放心很多，胡山行、就当个胡不胡吧。

多好。

……

神凤三年，北契寇边。

雪鹰堡作为天门关第一关卡，首当其冲。北契来势汹汹，二十万大军南下直逼雪鹰堡。

战争数月不下，北契与大雍一直僵持，于雪鹰堡十里开外的朱关梁，发生数次战役。

两军对垒之际，雪鹰堡却突然变节，致使大雍大军腹背受敌，损失严重。

她二哥作为定远将军，为解如此围困危局，亲率六千精兵出城，拖垮北契后勤部队，给这盘困局赢来生机。

但他和那六千精兵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尸骨无存。事后，朝廷查清雪鹰堡变节兵将是受人胁迫，幕后黑手直指失踪多时的二哥。

就这样，二哥被打上叛国名号，成为雪鹰堡之变的罪魁祸首，背负无数骂名。

不久之后，他的尸体在朱关梁找到。

二哥被发现时，他已被五马分尸，因身上伤口同时有大雍、北契军刀所致伤口。前去调查此事的钦差遂笃定二哥叛变大雍，被手下精兵所伤，后沦为废棋被北契抛弃。

李柔自然不信这种论定，更不信二哥会做出叛国的事，这些年来，她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找出事情真相以及雪鹰堡之变的真正推手。

只是，自那件事后，雪鹰堡戒备森严，不是她一介江湖人士能接近的。

义无反顾的从西玉京来天门关，李柔的私心就是这个，她想看看二哥最后驻守的地方。

哪怕很短时间。

李柔决定等秦准回来再试探一二，这个胡不胡到底是什么人，他和秦准像是故交，但又感觉不是普通的故交，他对秦准似乎有敌意，但莫名的又很关心他，这种矛盾李柔猜不透。

晚食过后，李柔本来想等秦准回来，但他夜很深都没回来，只得先睡下。

小宝傍晚时就下山回家了，胡不胡老先生为避嫌就睡在半山腰的茅草屋里。

经过这几日折腾，李柔很快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一阵气闷，悠悠转醒就看到秦准出现在床前。

“走。”他将一套男子衣裳扔了过来。

“去哪？”

“雪鹰堡。”

“你说哪？”李柔有点迷瞪。

秦准别开眼去，重复。“雪鹰堡。”

确认自己没听错，李柔喜悦之情跃然脸上，她迅速换衣服，生怕自己耽误时间。

“……”秦准自觉的走出哨所。

秦准没等多久，李柔很快就出来了。

“我好了！”

秦准回头，就看到李柔乔装打扮成一个青衣少年，眼、耳、鼻都做了相应乔装处理，乍一看就是个十四五的小少年。

秦准点了点头。“和我走吧。”

跟着秦准，李柔一路下山，经过半山腰的那个茅草屋，李柔注意到秦准停了一下。

“继续走吧。”但他什么都没说。

下山之后，秦准吹了个口哨。没多久，一匹漂亮的乌色大马便从山林里窜了出来。

李柔认出这匹马是秦准经常骑的那匹。

马儿见到秦准，嘶叫一声便朝秦准奔去，奔到跟前及时停步，亲昵的碰了碰秦准的头。

秦准伸手，摸了摸马儿的头，问道。“追月，陪我出去跑一跑如何？”

马儿似乎听懂他的话，激昂的嘶鸣一声表示同意，秦准于是翻身上马。

他坐稳后，俯身朝她伸出手。

李柔没有扭捏，她主动握住秦准手腕。秦准略讶，脸色并未显出，稍一使力就拉李柔上马。待人稳稳落在身后，秦准才握紧缰绳。

不想被摔成肉泥，李柔连忙环住他的腰身，不忘道。“秦大人，以后可以养两匹马吗？我其实也会骑马的。”

“……”秦准不语。

“驾。”他轻语一声，□□乌色大马知其意，便载着两人奔往雪鹰堡。

雪鹰堡离三里峡不算远，所以两人很快来到雪鹰堡。有秦准的名号，守官士兵并未多作为难，引两人进来。

一路进来，没人敢拦秦准的路，就连守营的兵士见到是他也未加多问，连忙放行。

此时天色还没亮起，寒风呼呼作响地吹在这片营地，堡内四角瞭望塔分别点上火把。

堡内寂静，唯有几队兵士打着火把巡逻。

“秦大人，这里请、这里请。”

雪鹰堡的一名将士，得知秦准来雪鹰堡之后，愣是要给秦准带路，秦准无法拒绝。

得知秦准要去城墙一看，这将士也马虎不得，亲自打着火把给秦准引路。

李柔此时的身份是秦准的随侍，所以跟在后面。城墙楼梯口又窄又小，李柔走的很慢。

等秦准上去一会，李柔才爬完楼梯。

时隔数年，她终于再次登上了这座城墙。

此时，天已蒙蒙亮。

日出前夕，天际乍现光芒，几缕清碧倾泻而下，映在远处连绵不断的雪山上。

放眼望去，那一排排波澜起伏的山脉，那一座座若隐若现的脊沟，在北风的吹拂下，它们似乎朝这里扑陈而来，更显壮美。

天上地下，脚下这片土地更为厚重。

“二哥，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呀！”一声童稚声似乎透过漫漫时光在她耳边响起。

“小柔，你难道不觉得二哥站在这城墙上，是件很威风的事吗？”

李柔侧首相望，隐约看到一位白衣少年，他站在城墙之上，目眺远方，眼底透着光芒，身姿若松，数不尽的意气风发。

“这有什么好威风的？”站在他身边、矮着他两个头的小姑娘指了指身侧那一排守城兵士，问。“他们比二哥你更威风吧？”

“瞎说！”白衣少年一个爆栗砸在小姑娘头上，愤愤地挺胸抬头。“你二哥我还很年轻，等我再长几年，肯定是最威风的！”

“可素……”

“不容反驳！”

忽觉鼻尖一点凉意，李柔回过神来，眼前过往如烟雾般消散，她抬起头，却见点点晶莹迷蒙似幻的，往下坠来。

下雪了。

李柔伸出手来，接住一朵雪花。这六角雪花触及温热的掌心，很快便化成了水。

雪化水、水结冰。

李柔敛过神来，看向一侧的秦准。

他身边的将士口若悬河，正滔滔不绝的将士戍边不易，希望朝廷多拨付点军费。

不知道秦准有没有听进去，李柔看他表情无悲无喜，眼神淡漠。应该是没听进去。

“秦大人，回去吧。”李柔开口。

二哥的仇，她会报的。

听到那声悦耳柔音，秦准有一瞬间怔住，他再三看了一眼李柔，才幽幽收回目光。

按下心中怪异，秦准如来时那般带她离开。临走时，那名将士前来相送。

“谢将军，你所说之事，我回京之后会禀告圣上。具体如何，还要看圣上如何评判。”

他沉着开口，及时止住那名将士再语。

“那谢某就替雪鹰堡各位弟兄，谢谢秦大人了。”那将士拱手作揖。

“不必。”

留下这句话，秦准便带着李柔很快离开雪鹰堡。回程，天已大亮。

策马再回三里峡的哨所，秦准在山脚下把李柔放下，自己却没下马。

“你去哪？”李柔看出他要走的意思。

“去我该去的地方。”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或后天。”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山上？”

“公主有腿。”

“……”李柔被噎了一句。她看秦准是不想再见到胡老先生吧？

秦准不语，他调转马头，只留了一句话。

“请公主留在山上，不然……您知道的。”

威胁她，这姓秦的竟然威胁她！

写这一章的时候感触颇深，关于秦准的事，只能说【他被独自留在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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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雪鹰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