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二位走这边,府里请。”

崔管事见势快走几步,躬身抬手请阿洛和诸葛倾往刺史府行去,堪堪隔在阿洛和倒地的郑月婕之间。

阿洛冷脸立在原地,见诸葛倾朝她走来。他面色淡然,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踟蹰着又看了眼被诸葛府侍卫抱在怀中的孩子,终是没再说什么,在祁向松等人的殷切问候中,与诸葛倾并肩步入刺史府。

她不认为郑月婕胡言乱语,自半年前离开蜀中,到京城再到山南,这一路上郑月婕这般遭遇的百姓她已经遇到好几个,都是缴纳不了官府赋税,或被迫抵押田地,或被迫放弃祖产,更有甚者卖儿卖女……

而朝廷早失去对各州府的辖制,近些年各地赋税几乎不会运缴到京城国库,大多是被当地豪强和官员截流。落到每户百姓,如何收取钱粮赋税自然也是当地官府说了算。

“夫人?”

耳边传来诸葛倾的声音,阿洛抬眸回神,却是宴上诸人要举杯了。

她收回思绪,弯了弯唇对众人执起案上白玉夜光杯,抬袖掩面,饮尽杯中酒。

舌尖微甜,是甘醇绵软的果酒,不甚醉人。

午间是家宴,除了阿洛和诸葛倾,便是刺史夫妇,以及刺史家一对儿女,大的男孩十一二岁,小的女孩不过总角年纪。

此时阿洛左手边坐诸葛倾,右边是刺史夫人。

华服金钗的刺史夫人执壶为阿洛添酒,软声笑道:“这是西域的果子酒,味儿好不醉人不说,还有助睡眠,晚些我让人送一壶到妹妹房里去。”

眼下已是午时,回门省亲却是不着急赶路回兴元府,今夜阿洛和诸葛倾原就是要歇在凤翔刺史府的。

阿洛含笑谢了刺史夫人:“受了姐姐的好酒,那我可得回礼,听闻姐姐喜好绸缎铺子,我嫁妆里恰有那么几家,便赠予姐姐如何?”

刺史夫人眼角笑意凝固,她下意识偏头看了眼祁向松,却见那厢祁刺史笑得面带红光,正与诸葛倾推杯换盏,似乎并未在意她与温小姐说什么。

她干笑一声:“妹妹这是什么话,我这不是腆着脸占妹妹便宜么,使不得使不得。”

“几件铺子而已,不值什么,姐姐可别与我客气。”阿洛眉眼间笑意浅淡,却不松口。

“唉,这……”刺史夫人面露难色,手指又紧了紧酒壶手柄,将那酒壶放到桌上,“其实方才的事管事已同我说了,妹妹有所不知,那铺子原先确实是那郑姓妇人家的,后来他们还不了债,便抵押给了舍弟,舍弟又转给了我……”

“扰了妹妹与二公子省亲真是不该,我去与舍弟说道说道,一个女人拉扯孩子也不容易,总得给人活路不是?”

阿洛看刺史夫人片刻,弯唇浅浅一笑,指尖搭上那杯新添的果酒:“那可劳烦姐姐了。”

“妹妹这才是折煞我了。”刺史夫人拿起手边白玉杯,眉间笑意复又舒展开来。

……

宴后刺史夫人将阿洛送到了东厢院落,原先在刺史府时,阿洛与温羽凝等人便是在此落脚。

阿洛换了身轻便的鹅黄罗裙纳凉,不多时便听到院里传来人声,是祁向松将诸葛倾送回来了。

她想了想,放下手中团扇,等到院子时祁向松已离去,诸葛倾正与季平站在游廊遮阳处说话。

“……方才喂了些米糊,已将孩子送到了那妇人身边。”季平正在说郑月婕的事。

“那郑姓妇人醒了?”诸葛倾问。

季平颔首:“眼下还在柴房关着。”

这片刻功夫,阿洛已走到二人身边。

甫一靠近,忽有一阵清风吹过,带来诸葛倾身上一丝极淡的酒气。那气味并不浓烈呛人,反在夏日的熏热中透出些清冽。

午间阿洛见他饮了不少酒,他与祁向松喝的是陈酿,极易醉人,但眼下看诸葛倾,似乎并无醉意。

她眸光微动,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撤了半寸,却是抬眼看向季平:“你带我去柴房看看,我有事问她。”

*

柴房门口只守着个年轻小厮,见阿洛等人过来,他躬身一揖,抬手拍了下木门:“贵人看你来了!”

而后哐一声推开门,退到了一旁。

阿洛早已听到小孩的咿呀声,大约是吃饱了躺在母亲怀里,这会稚嫩的牙牙声听上去自足又可爱。

夏日的柴房热烘烘的,好在尚算通风干燥。

郑月婕坐在柴堆上,垂首抱着那蓝色印花襁褓,襁褓中小手臂扑腾着,听见响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朝阿洛这边看过来。

对上那小儿春雨洗过一般的乌黑大眼,阿洛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暖融融的笑意,她走得离那对母女又近了些:“他们可有给你用饭?”

郑月婕抬抬首看阿洛一眼,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片刻后,她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是你们救了我孩子?”

她发髻歪斜,鬓间发丝凌乱垂落,看向阿洛的一双眼中也是血丝满布。

阿洛不由生出些不忿:“你不用说什么,今日是老天让我们遇见你母女。”

郑月婕目光一滞,旋即她看着阿洛一声呵笑:“你以为我要说什么,以为我会谢你?”她突然面色讥讽,语声高亢刺耳,“你是刺史府的座上宾,刺史搜刮民脂民膏,你就没有么?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哪一样不是百姓供奉?!”

她口齿尖利,眼圈发红,说完一瞬不瞬盯着阿洛。襁褓中的孩子被这突然迸发的高声惊吓,哇哇嚎哭起来。

阿洛怔在原地,红唇微启,面色泛白。

郑月婕脸上露出快意笑容,可她红肿的双眼中,泪水却先一步夺眶而出:“我母女早就活不下去了,今日我们本就存了死志,不需要你们来救!”

“你这不知好歹的——”

季平袖子一撸就要上前,却被阿洛扯住。

但她也如何都没想到,会被郑月婕这般训斥。

一旁的秋棠也是始料未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看了看阿洛,“小姐,我们走吧。”

……

回去路上季平觑着阿洛神色,一忍再忍,终是开口:“少夫人,你方才就不该拦着我,合该让我好生教训那不识好歹的刁妇!”

阿洛自沉思中回神,瞥一眼季平,促狭道:“怎么,你要动手打她?”

季平笑嘻嘻地:“当然不是,我好歹是个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但总得帮少夫人骂回去。”

阿洛也笑了一笑,有些无奈地道:“她确然不识好歹又说话难听,但说得也是事实。”

季平被阿洛那一笑晃了晃眼,他挠了挠头,愈发觉得少夫人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只他再想开口时,却先一步被秋棠斥责:“我们小姐自有考量,要你多嘴!”

季平瞪了一眼秋棠,怏怏住口。什么你们小姐,现在是诸葛府的二少夫人!

“季平,你跟着你们二公子几年了?”阿洛突然问。

“我是家生子,自小就跟着我们公子了。”季平道。

阿洛眼底微亮,先前心中的晦涩纠结也散去不少。

她抑制住突然快起来的心跳,又在游廊行了几步,方再次开口:“那他不在山南这些年,你都跟着他?”

“我一直跟着二公子的。”

“那他在京城……”阿洛停下脚步,为免问得过于明显,又补了一句,“在辰溪书院求学、去江南剿匪,你也跟着啰?”

“少夫人问这个呀!”季平恍然,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先前没说清楚,我是想说,除了二公子,我没服侍过其他主子,二公子不在山南这些年,一直是我守着扶风院。”

阿洛眼底那抹期待悄无声息散去,她勉强一笑:“原来如此。”

季平不明所以,寻思着少夫人是想了解更多诸葛倾的事。

他慷慨开口:“少夫人有所不知,那年跟着二公子去增城辰溪书院的,是曾逐,可惜那年增城瘟疫他没能扛过去,后来二公子也没再从府中叫人过去,都是他独自在外了。”

见自家少夫人一双清澈的桃花眼盯着自己,显然是对二公子的事很感兴趣,季平谈性大发。

他倒豆子似得:“二公子这些年不容易,他生母去得早,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多亏辰溪书院夫子路过山南,看重二公子资质将他带去增城,二公子才有了出头之日。”

阿洛颔首认同:“能被辰溪书院夫子看重荐入书院,你家公子确是可塑之才。”

她倒不单是为了套话恭维,增城辰溪书院乃大燕第一学府,虽近几十年君子六艺式微,但论文韬武略,没哪个学府能与辰溪书院的弟子比肩。书院自创立以来,为大燕培养了不少能臣名将。

因此辰溪书院入学选拔也十分严格,便是哥哥当年进入书院,也是苦下了一番功夫。

你家公子?

阿洛面色如常,尚在思索,季平却咂摸出不对味来。

他虽不是心细如发之人,但也颇机灵,阿洛这话一出,他暗恼自己多嘴。

当下笑道:“少夫人别总这么见外,您才是和二公子最亲近的人,小的就不多嘴了,其他事让二公子讲给您听。”

二公子和少夫人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他就不信这两人睡不到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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