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翻飞,繁花似锦。jiujiuzuowen
宫人利落地拿了扫把清扫殿前的柳絮,掌事宫女明翘端着托盘过来,脚下一顿,低声吩咐:“都仔细一些,别吵醒了公主。”
才走两步,又问守门的小宫女:“公主的药好了吗?”
小宫女诺诺道:“正在偏殿温着,姐姐现在要吗?”
明翘摇头:“不用,温着吧,公主醒了再喝。”
赵如裳尚在混沌之中,就模模糊糊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赵如裳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这才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像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连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恍惚陌生,甚至都差点忘了自己谁。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床沿,赵如裳下意识的伸手遮在眼前,耳边还有明翘刻意压低吩咐宫人的声音。
寝殿里宁静温暖,熟悉又陌生,与她之前所看到的情况全然不同。
她记得病重之时,屋子里只有浓郁的药味和死气沉沉的黑暗冰冷,这冗长的一觉醒来,却已是春光正盛的清晨。
怎么回事?
这是还在做梦?
“明翘。”赵如裳试着唤了一声,殿外交谈的声音果然停了。
寝殿门打开,明翘一身青绿色的宫服,端着托盘进来,盈盈一笑:“公主,您醒了,奴婢已经把药凉了,您快喝了!”
是了,她便是本朝帝后唯一的嫡女,金枝玉叶、千尊万贵的宜嘉公主。
自幼弱症,患有心疾,堂堂嫡公主却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赵如裳心中震荡,目光落在明翘脸上。
眼前的人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有很明显的差别,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身形面容没有太大的改变,让她惊讶的是明翘眼中的温和与平静。
她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之时,明翘愁眉苦脸,难掩焦虑,断不是眼前的模样。
明翘一边把床帐撑开,一边道:“这是最后一副药了,您先喝了。昨儿皇后娘娘说,这药方不大管用,让太医重新开个方子,等会儿就有太医过来诊脉,喝了药奴婢伺候您梳洗。”
赵如裳按了按沉闷气短的胸口,有些恍惚。
她自然是知自己的病,自幼就有的弱症,时常胸闷气短,气虚衰弱,严重时还晕厥过几次。
太医曾说,她只要晕倒的次数多了,寿命也就随之缩短,总有一日,她晕倒后便再也醒不过来。
最后一次晕厥,便是在她十九岁生辰前夕,那个更深露重的秋夜。
她深知自己的身体已经熬不过两日,所有的精气都被掏空,一旦闭眼,或许就再也睁不开。
昏迷不醒之前,她看见太医满脸悲悯与无奈,看见父皇猩红的泪眼,母后伤心欲绝的啜泣,还有那些忽远忽近的哭声。
她觉得自己大限已到。
有些遗憾又有些不甘。
明翘已经端了药过来,赵如裳起身,有几分怔愣。
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梦境,还是……
“公主,您怎么了?”
耳边传来明翘疑惑的声音,赵如裳缓缓回身,视线落在窗外苍翠的草木上,手掌抚上有些沉痛的胸口:“现在是,春天了?”
明翘忍不住笑:“自然是春天了,已经快四月了。”
赵如裳稀里糊涂的喝了药,等明翘吩咐宫女进来给她梳洗完,都尚处在神游之中。
明翘只当她是大病未愈,心神恍惚,只有赵如裳才知此时此刻自己心中有多震惊。
她明明记得自己病故在寒秋深夜里,仿佛是长长的睡了一觉,一睁眼来却像是过完了一辈子,竟是叫她看到了昔日的光景。
这会儿虽旧疾在身,但尚未但药石无医的地步,而眼前的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提醒着她。
她死了,但又活了过来,回到了三年前,身体还算稳定的时候。
赵如裳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尚且猜想不透,赵如裳担心的是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还熬不过三年?
三年过后,是否还会因为重病不治而亡?
赵如裳脑海中百转千回,直到寝殿里有宫人打扫惊起灰尘,明翘请她移步去了偏殿休息。
外面柳絮飞扬,赵如裳不能出去,明翘把窗户关了起来,正要关门,有小太监进来禀报太医院来人了。
大概是刚醒情绪有些激动,赵如裳觉得头疼心口疼,明翘见她这个模样,低声开口:“公主,裴太医来了!”
赵如裳身子自小就虚弱,坐了一阵脑袋胀痛的难受,只得去软榻上躺着,软绵绵的问:“哪个裴太医?”
“刚来太医院不久,据说是国舅爷举荐的,全名叫裴渊,年轻有为,医术了得,娘娘便说让他来给您瞧瞧。”
“裴渊?”赵如裳惊讶地挑眉,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认真想了想,才记起那一阵病重之时一直照料她身体的,正是这位裴太医。
说起来,她那段时间,见的最多的人,便是裴渊了。
裴渊进太医院时已经是她身体状况很不好的时候,不然也不至于束手无策,救不了她。
怎么现在,却足足提前了三年?
她这重活一遭,竟连裴渊进宫的日子都受了影响?
舅舅是怎么认识了裴渊,还举荐他入了太医院?
到底是大病未愈,身体的不适,让赵如裳顾不得多想,闭上眼点点头:“请吧。”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到赵如裳闻见一股极淡的药草味,以及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微臣裴渊,参见公主殿下。”
赵如裳这才睁眼,隔着一道帘子看他。
身姿如玉,相貌堂堂,说不出的气宇轩昂。
赵如裳从初见裴渊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心口仿佛压上了一块重石,有些透不过气来,只道:“免礼。”
见她如此,裴渊放下药箱,利落地拿出脉枕,搁置在桌前,声音不卑不亢:“请公主伸手,微臣给您把脉。”
明翘这才拨开帘子,露出软榻上单薄羸弱的身影。
赵如裳向来穿的素净,一头乌发简单的束在脑后,方才躺了一阵,连发髻上的珠钗都斜斜松垮着。
宜嘉公主生了一副好相貌,那是宫里人人皆知的,可是因为生病,身体比常人虚弱得多,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明翘扶着赵如裳坐起身,裴渊微垂着头,不经意间抬眸看了她一眼,赵如裳转头看过去,他恰好又自然而然的移开了视线,无人有疑。
手腕上放了丝帕,裴渊这才伸出手指搭在赵如裳脉搏上,低声询问:“公主可有哪里不舒服?”
“头晕,恶心,心口疼。”赵如裳如实答了,却不想裴渊似是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了看她。
“怎么了裴太医?我身体现在还好吗?病情很严重?”话音刚落,连旁边的明翘都眼前一亮,赵如裳蹙着眉,这才回过神来。
她忽然记起来,自己从前是挺抵触让太医看病的。
大约是自懂事起,就明白自己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这十几年,来雍和宫的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但从来没有人能彻底治好她的病。
那些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都说她的病不可能治愈,只能慢慢调养,延长寿命。
她不能发病,一旦发病身体就更要虚弱一层,发病次数多了,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年岁小些,赵如裳还能想着能和其他皇子公主们一起玩,乖乖地听皇后的话吃药。
可渐渐大了,发现每天不断的服药并没有什么益处,她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差。
不能动怒,不能受刺激,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像兄弟姐妹们那样骑马放风筝,连这百花盛开的春日,也只能在屋子里藏着。
所以,她越来越抗拒太医,每天送来的药,连一半都喝不了就悄悄倒在了树根下。
连她病重前,大抵也是这样的想法,治不好的病,与其苟延残喘,消磨彼此的信心,还不如一死了之。
闭上眼的那一刻,赵如裳竟生出了一股解脱感。
可谁知,天意弄人,又叫她重新活了一场。
苏醒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可赵如裳的心境却忽然有了转变。
老天让她回到身体尚算好的时候,且裴渊又在宫中,是否是垂怜,让她能有痊愈的机会?
赵如裳有些走神,还是裴渊低沉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微臣今日第一次给公主看诊,对您的病情尚不清楚,单从脉象来看,公主只要保重身体,假以时日以药辅之,虽不说与常人无异,但至少能好七八分。”
裴渊说话不急不缓,甚至没有什么情绪,但他的话却赵如裳莫名信服。
裴渊才入太医院,他的医术旁人或许尚且不知,赵如裳却是了解的,只是不知这一次,他还能否医好自己?
赵如裳看向裴渊,目光微动,有些感慨。
裴渊仿佛没注意到她的视线似的,低头道:“微臣先替您按压穴位缓解一下疼痛。得罪了!”
裴渊说着,已经伸手抓住赵如裳的手腕,准确的找到位置:“这是内关穴,公主闲暇时可让明翘姑娘帮您按压,护心缓痛。还有神门穴、间使穴,都能利于病情,最好每日早晚两次,不能懈怠了。”
裴渊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指腹按压穴位渐渐有了热感痛感,赵如裳蹙了蹙眉,便又听他开口:“穴位按压虽不比针灸效用快,但胜在温和,没有什么坏处。”
等裴渊按了一阵,又给赵如裳指了另外两个穴位的位置:“公主这是旧疾,春日发病最为常见,眼下尽量还是不要用针灸,微臣先给您开个方子试吃一下,应当会有好转。”
赵如裳勾了勾唇,轻轻点头:“好,听你的!”
裴渊收脉枕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整理好药箱,坐到一旁提笔写药方。
裴渊的字苍劲有力,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稳,赵如裳是认得他字迹的,那时候他常写药方,她看过好几回,今日再见,竟觉得他现在的字迹竟比三年后还要行云流水、遒劲有力。
赵如裳正走神,又听他道:“公主切记要保持情绪稳定,不能动怒,平时若无事,可多出门走动,多瞧瞧外面的春光,总有益处!”
赵如裳讶异的抬眸:“陈太医他们不是说我不能到处乱走吗?”
“那是您生病的时候。”裴渊停了笔,低头吹干墨迹:“身体尚可便要出门多走走,将来公主病情好转了,还可出宫去玩,宫外的景致,好看多了!”
赵如裳撑着下巴,觉得新鲜:“出宫?”
活了十几年,她就出宫过一次,还是在当初大皇姐出嫁的时候,坐着马车隔着帘子,遥遥的看了一眼繁华的大街,只觉得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说不出的热闹喧哗。
时隔多年,宫外该是什么景致,她当真想象不出来了。
赵如裳生出一丝憧憬,想到自己的身体又无奈叹息:“想想便罢了,父皇母后可不会同意我出宫去。”
便是出一趟雍和宫,身后都跟了一大群人,更遑论出宫了。
裴渊眉眼深邃,视线落在垂首的赵如裳的身上,明明看起来是冷淡疏离的人,此刻却多了一丝温和:“总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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