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澄亲手扶起那人,对他深深一拜。这一拜,是谢他让家人亲眷尸首入土为安,也是谢他将当时情状一一告知。
向澄细细叮嘱念桃将人领去好生上药,妥善安排。
待人走后,向澄才颤抖着嗓音问抱枳:“此人可信否?”
抱枳奉了温热的帕子,沉声答话道:“应是可信。”
“属下查过此人底细。他祖籍便在舒城,世世代代农耕为生,幼时家中还算富裕时,也随乡里老人读了几年书。直到其父被匈奴所害,家道中落,又有幼弟幼妹要抚养,才落了商藉,以倒手贩卖些小物维持生计。”
可惜百般护持的幼弟幼妹也皆死于匈奴马蹄之下。
她思索片刻,补充道:“此人妻子的母亲也曾做过侯府四娘子身边武婢,只是与属下年龄差得大些,属下并未见过。”
向澄颔首,原是勇武侯府旧部之子,难怪字字泣血。
抱枳和持棘两位婢女皆是勇武侯府部曲之女,因身具习武根基,自小便随家人演武弄枪,后成了府中武婢。
七年前,二人同数位武婢一起,奉勇武侯之命,前往行宫为其外孙女忘忧公主赐年礼,再替勇武侯看看让他满心挂念的“小阿狸”。
大桓国土广袤,从北方苦寒之地到南方水乡,快马加鞭也需数月行程。几人霜月出发,为避开回程风雪难行之日,本欲在行宫陪公主过完年,待天气转暖,再回舒城复命。
却不曾想,此次一别,竟是无家可归。
勇武侯府嫡枝四十二口、部曲两千五百六十八人,连同全城百姓,与附近乡里居民,皆命丧于匈奴铁蹄冷箭之下。
舒城仍在,家却不存。
自此,她们便留在向澄身边,尊她为主,替她做事,也是为替家人好友报仇。
向澄缓和情绪,郑重对抱枳道:“此人身份还要继续彻查!舒城旧案真相如何也该昭于天下!”
舒城一案结案甚快,当年的向澄也不是未曾疑过此案是否真同案卷上书相悖,内存隐情。
可是那时皇帝亲政不久,先帝余威尚存,她与皇帝父女隔阂深重,同高宗皇帝却是祖孙情深,尚信朝政清明。加之她年纪尚幼,人微言轻,便未深究。
即便如此,这些年来持棘奉她之命开设医馆食肆,也未免没有追查舒城旧案之意。杳无音信七年,如今终见一丝端倪——舒城闭城定有内情!
向澄心中一阵百感交集,实在不知这一消息是否算得上喜讯。
朝北的客栈内里昏暗,烛芯“噼啪”爆开火星,向澄猛然回神,便看见缓步进门走来的念桃。
念桃手捧刚从车中樟木箱中取出的软绸披帛,柔声道:“殿下,外面又起风了,应该加件衣物。”
墙根苔藓的湿气愈发浓了,腥味混合着草物的青涩气味从大敞开的窗子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向澄朝窗外眺望,远处灰色的积云像粗陶钵倒扣在矮山上。
停歇了几日的风雨复有卷土重来之势。
向澄心中怀揣旧事,也无心再感受蜀地风土人情,神情恍惚回到秦王府上。
念桃在黄花梨木箱中翻出旧信匣,奉至向澄面前。
向澄净手,接过那份轻薄的帛书,此帛经年累月,屡展屡合,已泛旧色,边角已显斑驳。
向澄缓缓展开——
“吾女孙阿狸:每至江南雝雝鸣鴈,舒城栗烈觱发,又至汝母忌辰。就寝前展筋骨于前庭,恍惚间总觉汝母与吾同练,一招一式,神采英拔,笑声郎朗,犹在耳畔。待回首,空廊高檐,阒无一人,唯余晓风残月伴吾。”
“江南萱草可茂否?自吾每念及你孤身远在江南一隅,举目无亲,便辗转难眠。汝素来体弱,闻说近日江南风急,晨昏务必添衣,寝时莫要贪凉敞窗。饮食亦莫要懈怠,多食多动,方合养生之道。”
“今遣武婢百名,奉上舒城煎梨膏十罐,秋梨为汝母幼时亲手栽种,今又为汝姑母亲手熬制,每晨取一匙,温水化开饮之,滋阴润燥。又有汝众表亲之礼一同送往,此不赘述。”
“此些薄物,非金玉之贵、珠玑之华,仅聊寄家人拳拳心意于万一。”
“笔落墨枯,仍觉千言未尽。唯愿吾女孙平安喜乐,事事无忧。珍重,珍重。”
向澄眉心微蹙,凝视未语,稚拙半褪,此刻肃面之下,竟也显现出半分威严。
此番情景,活泼爱闹如念桃亦不敢妄动。万籁无声,连窗外豢养的金丝雀也仿若凝固。
倏尔,檐下银铃轻颤。笼中金丝雀抖落羽间浮光,忽而啼啭,鸣叫声清越如珠落玉盘,恍若春风拂面,一扫屋中沉闷之气。
向澄双眸微亮,又唤念桃:“将我的信匣中外大父的信全部找来!”
两地通信不便,自蕙兰行宫事变至舒城事发,三年间,勇武侯的家书也不过五六封。
向澄睃视片刻,指着其中一封家书,问道:“念桃思竹,你二人可还记得咱们住在行宫的第一年,外大父派来多少人送年礼?”
宫中当差,记性好是及其必要是生存技能,思竹甚至不用多加回想肯定道:“奴婢记得,是十八人。”
念桃点头。她那时年纪还小,刚刚被常媪提为向澄的贴身宫女,恨不得将整个行宫都视为自己的职责,好在主子问话时第一个答对,为此,她跑遍了整座行宫,连耗子洞有几个都数得清楚。
她答:“为首的是两位年纪稍长的武婢,行宫中行走、年礼安排皆由此二人完成,殿下是见过的。”
向澄还有印象,那时她大病不起,那两位武婢也替勇武侯前来探望过她,只是不好在行宫多留,很早就告退了。她问:“其余人呢?”
“还有十六位家兵,奴婢偷溜去看过,皆是虎背熊腰的赳赳武夫,每二人提一只大木箱。那年侯爷送来的年礼足足八大箱呢!”念桃记得很清,那箱子大的能装下一个年幼的她。
向澄颔首,指尖拂过那卷帛书,上书“派遣十余人”正对得上。
她又看向另一卷帛书,问道:“那你们可还记得,第二年的嘉礼是何情形?”
思竹略一思索,答:“侯爷说行宫只由殿下一娘子做主,男儿赠礼多有不便,第二年派来的皆是中年武婢,约有二十余人,共十口木箱仪物。”
这也与勇武侯那年的家书中所写之言对得上。
念桃颇有些怀念,她虽未见过勇武侯却对这位粗中有细的将军很有好感:“奴婢还记得,那些仪物中天南海北之物皆有。”
屋中气氛好得多了,她又展露出玩心来。她掰着指头细数:“西域的雕花葡萄玉石,蜀地的茱萸纹锦,岭南的岁寒三友押花画,北地的骆驼皮革箭袋……听说皆是殿下的表亲们从各地搜罗来的小物件!”
念桃挠了挠发髻,嘿嘿直笑。宫女非放遣轻易不得踏出宫门。宫中金玉珠宝甚多,可孩童喜爱的有趣玩意儿却罕见。
赵夫人见多识广,又待下人和善。见到她们这些年岁小的,常常一手将小殿下抱在膝头,另一只手拿着亲人们从各地搜罗来的小物什,给她们讲各地风土人情。
暖阳被枝丫搅弄成金箔光晕,散在赵夫人英气的脸庞上。兴康殿的小宫女们可以躲懒一个午后,聚在她的身旁,听些瑰丽神秘的故事。
这是念桃幼时最甜蜜的记忆。
自打她在兴康殿内任职以来,每年都盼着能看到勇武侯给殿下的嘉礼,自安都到舒城皆是如此。
向澄因行宫事变大病一场后,却也忘了这些回忆。她心中略带惆怅,转而又隐藏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
向澄将每年随年礼带来的三份帛书叠在一起,道:“外大父虽每年皆送年礼,但舒城乃边境苦寒之地,地瘠民贫,年礼多是新奇有趣的小物什,是表亲们用来哄幼时的我开怀的心意。且护送之人多为中年力壮的部曲,人数也不算多。”
“可是……”向澄微眯着眼睛,“舒城一案之前的这份年礼却大为不同。”
思竹喃喃道:“由抱枳和持棘为首,一百余人皆是年轻武婢。”
向澄抿了口茶,缓了口气,接话道:“外大父不像要派人送年礼,更像是……命这些武婢护卫于我……”亦或是将百名武婢托付给她。
年礼的礼单远在安都宫内的常媪手中保管,可当年百余只木箱浩浩荡荡入她私库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年幼时的向澄不懂金银细软的价值几何。如今回首再看,心中大骇,这哪是年礼,分明是勇武侯府全部家当!
单是白银黄金便有满满当当十几只箱子!这些钱财也是如今持棘替她经商所用的本钱。
向澄心中微动,舒城此案绝不是匈奴突袭灭城这般简单!
至少在当年,事发前几个月,外大父便早已有了确切证据,证明勇武侯府将有难以逃脱的灭顶之灾!
既有了防备,为何又是被屠城的下场?
她外家勇武侯府嫡枝四十二口、部曲两千五百六十八人,及城村百姓数万余人为何丧命于匈奴马蹄之下?
【碎碎念】熬夜通宵睡不着觉,文思泉涌,连大结局都想好了。坐在电脑前一个字写不出来,老天奶,下次灵感可以在白天降临吗!!!
目前普遍认为秋梨膏是在唐代出现的,此处架空,就提前了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蹊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