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秦楠,小字朝绯。取自“今朝绯桃开,欢喜洗酒盏。”
我的小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皇后曾说,我的名是太后取的,她希望我是一个男孩。
我听了很不服气,皇室中那些皇子皇孙,个个酒囊饭袋,不学无术。
而我幼时就在自古多才俊的江东读书习字,谁人不赞我墨琅公主一句知书达礼,蕙质兰心。
太后竟然看不上我,我问皇后如果太后不干涉,她会给我取什么名字?
皇后说:“兰,叫秦兰。因为我喜欢兰花。”
秦兰,我忍不住皱眉,心想兰花是你喜欢又不是我喜欢,凭什么用你的喜好来定义我的名字!真是不公平。
但是我也曾很高兴,她用最喜爱的花给我取名,一定也很喜爱我。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被人当作一盆花草来喜爱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盆花谢了,换一盆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费心思。
所以为了不吃皇后那口夹生的饭,我借口称病执意离开京华,去了我的封地墨琅。皇后数次召我回去,我皆以病中不宜远行为由置之不理。皇帝知晓我的委屈,所以他没有强求。即便如此,这对夫妻我依旧厌恶至极。
为了兵权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拱手让人,稍稍有了点权利又将我要回去。
自以为生了我,认了我,给了一个将来好替他们笼络权臣或者远嫁和亲的公主封号,我就该对他们感激涕零。
谁稀罕!
林家养了我都尚且夹着尾巴挟恩图报,帝后这对夫妻唯有无耻二字相配。
我在墨琅广纳贤士帮我妥善管理封地。墨琅在我的管辖之下,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处理案牍之余,我也时常去墨琅的茶楼听听说书,或者去食肆尝尝大厨的新菜……
总之我爱热闹,茶楼酒馆,街头小巷,我时常出没。日子悠闲又快乐!
唯一不顺心之处,就是傅收这个家伙时不时在我面前晃荡。
我每每出门,他都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洗春忍不住笑,“谁让殿下老是在弦月楼打人,随便一打就是墨琅世家大族的子弟。若不是傅收大人善后,殿下的名声可就真的坏了。”
弦月楼是青楼,花魁月芯做得一手极好的古楼子。
“那群骄奢淫逸的纨绔本宫还打不得了?那个王翼他都有家室了,还去招惹月芯惹她落泪,我见一次打一次,他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我公主府闹啊!”
“本宫倒要看看墨琅的世家大族,哪家能大过本宫?”
傅收正巧路过,将我说的话一字不落听去了,人瞬间就憔悴了。若是以前我们大概又要争执,如今幸而有云回在。他是傅收的师弟,为人端方温润,松形鹤骨。无论我闯了什么祸,我和傅收怎么吵闹,他一边理事,一边夹在我们中间劝架可谓是兢兢业业。
例如此刻,说书人在楼下说,柳云回在我耳边说。
“殿□□察民情是好事,但不可耽于享乐,荒废学业。傅收虽……”
“殿下受万民奉养,应动遵礼法,礼示天下……”
“殿下,孝之礼,不夺而恭。您不该与陛下娘娘如此疏远。”
聪明如柳云回,看出了我和帝后的冷淡。
我第一次冲柳云回发了火,将茶盏扔了过去。茶盏在他脚边碎裂,柳云回那张隽秀面庞默了下来。
我忍着气性从雅间出去,回了府就关上了房门。我想起了刚回皇宫那年,帝后让我督促太子学业。
秦健性情暴躁易怒,稍有不满就大发雷霆,太傅让他抄写的文章,他糊弄了事。太傅命他重写,他不肯,几次强词夺理气得太傅直接告病回家。我恨铁不成钢,打了秦健手掌五戒尺命他闭门思过。
皇后直接冲到我宫中,当着众人的面,命令我跪下,将打在秦健手掌上的五戒尺重重还了回来,事后将我禁足,以不敬储君为由,罚我抄写女戒一百遍。后来,皇后让嬷嬷来教我规矩,训我品行。皇宫里没有人看得起我,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挑剔着,甚至最后连饭都吃不饱了。刚回宫时,人人赞我知书达礼,后来呢?多可笑啊!
我难过了一下午,晚间肚子饿,开了房门出来找吃的。
柳云回穿着银鼠灰锦袍,站在院中晴朗的月色下,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了荆藤。
我实在不想理他,柳云回默不作声将食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散。
可我心里憋着怒火,唤了阿媛,“本宫饿了,传膳。”
洗春站在一旁纳罕:“云回先生不是……”
“我公主府差他这一口饭是吗?”
阿媛吓得不轻,连忙跑去厨房。
柳云回还是站在我院子里不走,我想起曾经的委屈,和柳云回理直气壮训诫我的模样,一点都不想原谅他。
“滚,滚出公主府,我不想看见你。”可我转身时,听见了轻微扑通跪下的声音。
柳云回捧着荆藤:“臣自以为是,令殿下伤心是臣的过错,臣任凭殿下处置。”
道歉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
我冷冷看着云回,“来人,拖出去。”
云回却忽然道:“臣可以让他们和殿下一样痛苦。”
护卫们将柳云回围住,他的目光灼热的烫人。
我对着护卫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阿媛在院中的桌案上摆膳,犹豫着要不要将云回带来的饭菜撤下去。
洗春看了我一眼,“不用撤了。”大约是见我心情不好,膳房还送了酒。阿媛给我斟了一杯酒,却被云回拦住。
“殿下有胃疾,这么久没进食还是不要饮酒了。”
我点头,阿媛退了下去。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说了这一句,我沉默的吃起了饭菜。
云回没有反驳,安静的看着我吃饭。
直到我停了筷子,他才道:“可若让陛下,皇后和太子以命偿还,公主恐怕也不愿意吧!”
是的,我不愿意。为了这样的人手上沾血,太恶心了,他们不配。
“臣知道,公主是良善之人,即便再厌恶一个人,也只会觉得永不相见就好。”
“给您一把刀,您也只会想,这刀拿来吃醉仙楼的烤全羊够不够快。”
我蹙眉看他,“你到底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云回笑得释然,“自然是在夸殿下。”
“呵呵。”皇室中哪有良善的人。
我起身准备回房,云回忽然敛容肃然,“臣愿为殿下搏个公道。”
我忍不住哽咽,我没有办法决定要不要来到人间,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以身换父亲想要的兵权?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公主?没有人问过,从来没有。
我做了十几年的郡主,叫了旁人十几年的母亲。他们将我送人,十几年后又将我接回来,字字句句都是当年不得已。我还不曾感受到他们作为父母的慈爱,就被要求极尽子女孝道。
就因为苛代我的人是我的父母,我便连质问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何其荒谬!
生而不养,有什么脸面衣冠楚楚,泰然自若的对我摆父母的架子?
我写了一封信送去了大理寺,不日送走了云回,也让他带走了我在京华一半亲信的名单。
云回手中事务转交给了他同门的师兄傅收身上,傅收和云回截然不同。傅收处事圆滑,极有眼力见,但在我面前尤其放肆。原以为云回走了,傅收活多了,我这耳边能得个清静。
结果这厮精神好得很,每天都在我面前晃荡,嘴巴还有功夫跟从前一样不见消停。日子过得吵吵闹闹。
只是云回入朝为官后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汇报所做之事,除了惯例问安,其余的话说的不多。暗探的消息来得却勤,可偶尔我还是忍不住心忧。
于是就跟着墨琅的商队,乔装打扮偷偷回了京华。
我没有回京华的宅院,想起之前听人说城西曹记的炙鸡焦香味美,有些嘴馋。
就先去了曹记,我买了三份,和洗春坐在犄角旮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人一只鸡吃着,留了一份夜里做夜宵。
回宅院的路上,忽然杀出一群人将我包围了。
洗春虽然会武功,但是对方来势汹汹,我未必能全身而退。洗春看了我一眼,我会意屏住呼吸,药粉从洗春袖中撒了出来。
我连忙朝宅院反方向跑,洗春留下来拖住他们。没多久就有三个人追了上来,我那三脚猫的功夫一边躲一边跑,累死累活伤了一个,没跑几步还是被其中一人一个扫堂腿绊倒在地上,膝盖疼得我冷汗直冒。
锋利的刀尖刺了过来。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喝道,“踹他。”
我听话奋力闭了眼乱踢,听见了尖刀刺入血肉的声音和刺客痛苦的哀嚎。再然后就被人扶了起来,“好了好了没事了。”
傅收带来的人很快将刺客围杀,刺客见刺杀失败很快自尽了。我盯着被我踹到的刺客,他脖颈出致命的血痕像爬行的蜈蚣丑陋狰狞,他的手僵硬的护着下身,面容十分扭曲。
我攥紧发抖的掌心,平复着呼吸。
傅收双手捧着我的脑袋,强制别开我的视线。那个素来嬉皮笑脸的人,脸上盛满担忧。仔细检查着我有没有受伤。“还好还好,胳膊腿都在。”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傅收臭着脸,“功夫长进了,人也飘了是吧!墨琅玩够了带着一个洗春就敢回京华,你是活腻了吗?。”
“刺杀挨都挨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查,给我查!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杀我?还有此次京华之行,我现在命你伴驾,你有什么意见吗?”
傅收笑得僵硬,“臣不敢。”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但是见傅收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傅收带着我和洗春去了新住处,令我感动的是,洗春将我不慎掉落的炙鸡捡了回来。
好在包裹的厚实,还能吃。
看在傅收和洗春辛苦一遭的份上,我把鸡腿给了他们,傅收似乎是难以置信。张嘴要说什么。
我捂住眼睛,“我命令你们快点吃完这个鸡腿,我有良心的时候不多,会后悔的。”
傅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没睁眼,因为我真的会跟他抢。翌日,傅收陪着我们乔装打扮去见云回。我愕然,我记得我没跟他说见云回这事儿。他却知道,不愧是崔巍教出来的狐狸。
如今云回与从前不太一样了,锦绣华服,气宇轩昂,门庭若市。看着像极了世家大族的公子,矜贵有风度。没想到,我一个公主也有偷偷看云回这家伙的一天。
云回在家中设宴,往来皆是权贵。我看见云回眉眼温润的同一位青衫姑娘说话。那画面真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我收了视线,“那女子是谁?”洗春茫然摇头,傅收却知道。“兵部尚书沈川的女儿,沈绾。”
我点了点头,“晓得了,咱们回去吧!”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当真是极衬的。我恍惚想起,云回的师父崔巍一向乐成人美。他们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回了墨琅后,我继续过起了我小日子。云回当真是厉害的,两年间太子的不少罪名被捅了出来,人证物证,做的严严实实。太子也是臭名远扬了,皇帝频繁出入后宫,新宠了一位沈昭仪,前不久传出怀孕的消息。听说皇后忙的焦头烂额。也算是报了去年她让皇帝给我指婚的仇了。傅收倒是提醒了好几次:“若不愿意嫁,退婚要趁早。”
皇帝有意削弱皇后母家势力,决定借我的势助谢屹登上谢家家主的位置,以此培养新的势力为己所用。
我虽然不喜欢谢屹,但是的确没想过要退婚,为皇帝笼络权臣本是一国公主的责任,我不能推卸。
我在京华埋下的钉子时常传讯给我云回的消息,云回知道我去过京华,让人将城西曹记做炙鸡的厨子送了回来。
他以为我是图那口吃的,真是好笑。
傅收一直在追查那日刺杀我的人,却一直没有下落。我不得不怀疑起了云回,命人提防他,暗中收回他对我手下暗探的使用权。也派了人重新追查云回的身世,下属问,傅收先生的身世要一起查吗?我摇了摇头,“不必。”
傅收出身崔巍母家,近些年和崔巍书信往来我都提前看过,不会有问题。但我的确很好奇,崔巍只有一个独女,崔氏家主之位,崔巍一直不愿意旁落,傅收颇受崔巍信重。若是取了崔巍独女,傅收岂不是更上一层楼。
我没忍住直接问了傅收,他直说,“崔小姐令有心仪之人。”然后悄悄看了我一眼。哦,是喜欢云回啊!
“云回可真是好命,那么多人喜欢她。”
傅收笑道:“公主出身高贵,再好的男儿,公主也是挑得的。”
“他们是喜欢我的权势,不是喜欢我。”
傅收敛了笑容,似乎是意外我对自己的认知如此清晰。见他欲言又止,我是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逆耳忠言来膈应我,就连忙赶人。“看你这表情就知道说不出什么好话,快出去。”
其实傅收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嬉皮笑脸的很难察觉他的想法,但是认识久了,从他细微的表情里还是能窥探他的内心一二。但我通常是用直觉来判断的。
不久,派去查云回底细的人传信回来。还是傅收拿进来的,我不自觉心虚。不过看消息要紧,上面写着云回的母亲是崔氏旁之的女儿,早年嫁入了一个柳姓官宦之家。云回父亲的仕途很是不顺当,便贬谪了好几次。在云回十四岁那年,柳父上任途中路遇山匪,不幸被杀。云回侥幸逃脱,过了半年才被找到接回崔家,由崔巍亲自教导。
“殿下怀疑云回。”我吓了一跳,原来傅收没走。
“怎么,你要替他辩解吗?”
傅收拱手,“臣不敢。”
“上次的刺杀臣也认为是冲着殿下来的。”
“有理由杀您的,只有云回和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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