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晨稍歇,到了申时末又毫无征兆地落了一场滂沱大雨,雨势迅疾猛烈,密密匝匝地砸落下来,给周遭氤氲上一层漫天寒凉。
阴沉厚重的云层压在头上,空气中弥漫着阴郁湿冷气的雾气,冷风夹杂着凉雨将门前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哗作响。
苏悭此刻撑着伞,半个身子都在雨幕中,淋得湿透,伞几乎全偏向了一旁。
她在门口跪了多久,苏悭就为她撑着伞,陪她一道在这站了多久。
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试了,软磨硬泡也试了,这丫头就是半点不听,油盐不进啊。
他一把抹开脸上的雨水,艰难地瞪着被雨打得有些睁不开的眼,低头看跪得挺直的人,长叹一声,这丫头怎的就倔成这样?
“灵丫头,别跪了,有什么事进屋说。”
云开雪霁都是他十年前捡来的一对双生子。
记得刚见这丫头时,又瘦又小,灰头土脸的,独眼睛生得极大极亮,在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更大。见到生人也不怯,就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牵着哥哥的手,乖巧地看着他。
这一双眼睛,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他一生未娶妻,不得享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那年遇见这两个孩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一问才知,是父母早亡,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
他觉得和这两个孩子有缘,便决意收养他们。
女孩因生着一双灵动的眼,他就给她取了个灵字,男孩不爱说话,他平日里就唤他作阿默。
男孩传授武艺功夫,女孩教习诗书礼仪,后来将他二人都一并送入王府,让子温身边有靠得住的人。
送他们进府的那日,黑云压城的阴天骤然放晴,轰轰烈烈连下数日的大雪也停了,彼时子温站在雪地里,望着刺眼的日光,将这茫茫天地中日晴云雪的名字给了他们。
云开雪霁,是个好兆头。
不过他还是习惯一口一个灵丫头,一口一个阿默地喊。
“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自己能答应个什么?苏悭又心疼又恼火的,索性将伞抛了,自己也站在雨幕里。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只能比他更不讲道理。
“一道淋着吧,你何时进屋,我就何时进!”
扔了伞后见这丫头虽有起身的势头,却还是迟迟不动,他便装模作样又咳又喘的,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一副站不稳的样子。
雪霁一惊,怕他真淋出个什么好歹来,无奈之下只好立刻起了身,忙扶着他进屋。
一进屋苏悭就让她赶紧去沐浴,换身干净衣服,省的生病,他自己也去沐浴收拾。
两个人沐浴好,收拾停当,已是日暮时分,外头的雨也渐渐停了。
淅沥小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流泻下来,方才门前被吹个不停的树叶被雨水冲洗得清新翠绿,空中弥漫着夹杂草木香的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苏悭沏了盏茶递给雪霁,半晌,叹道:“傻丫头,这事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雪霁捧着茶不语,盈盈美目含泪看着苏悭,半晌,哀声道:“我知圣意不可违,只是那大盛公主骄矜蛮横,又岂是殿下良配?”
苏悭抿唇,他哪里敢告诉这丫头,得娶这位福星公主,子温绝不算委屈。
“纵使那公主脾性再如何不好,三书六礼,洞房花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雪霁咬唇,恨声道:“可她根本不爱殿下,殿下更不爱她!金尊玉贵的公主,她能伺候好殿下么?”
苏悭听她这话,手扶着额无奈地叹了口气,哪里是心疼子温婚事叫人安排不得自主,分明是除了她自己,子温娶谁她都不乐意。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细太深,偏生又执拗倔强,决定好了的事,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
除了子温。
心悦谁不好,偏偏是子温,除了自讨苦吃还能落得什么好?子温这样孤僻寡言,不通情趣的人,朝夕相处岂非无趣至极?
“灵丫头,莫说子温是天潢贵胄,就算他是个普通人,这桩婚事也算是遂了父母之命,不曾逾矩的。”
纠结再三,他还是小心地补了句:“遑论他身为……”
他还没说完,雪霁搁下一口也没喝的茶,霍然起身就往外走。
苏悭尚未说完的话默默咽进肚子里,看着雪霁决绝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头疼。
“傻丫头,还说什么爱不爱的,你家殿下哪里是个耽于情爱的人啊。”
*
晚饭后,一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又铺天盖地而来。天边乌云积压,闷雷滚滚,狂风卷着如注的暴雨肆虐,殿外庭院里几株素日里精心侍弄的奇花异草此时早便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
廊前几个丫鬟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在正殿前走过,竭力屏息敛神忽略里头传来的让人心惊胆战的怒骂和杯盏碎裂声。
殿内比殿外还要一片狼藉。
地上横七竖八什么都有,伏跪的几个丫鬟小厮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有几个离得近,叫飞溅的碎瓷片刮伤了脸也只得咬牙忍痛,默不作声。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
得了他这句看似是令实则是骂的话,跪地的几人才如蒙大赦般逃也似的垂首退下。
萧照胸中怒气未息,猛地一脚踹翻了一旁的鎏金蟠花烛台。
身后忽地传来动静,有一人跨入了殿内。来人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俯身拾起了地上一尊汉白玉雕狮子。
萧照闻声骤然回头,怒斥:“本王不是说了……”
看清来人后他猛地怔住了,语气也转缓了几分,喃喃:“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石青锦袍,拿着柄折扇,身量虽不甚高,但却颇有些几分遗世独立的气度。
他从容地环顾了一圈殿内的狼藉,神色微凝,问道:“殿下何以发这样大的火?”又不疾不徐地将那玉雕狮子轻轻搁在案上,道:“若思道没记错的话,这玉雕是圣上所赐,殿下应当珍视才是。”
萧照此时正在气头上,即便对裘思道也并没有什么好口气。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萧子温娶了大盛公主?”他阴沉着脸,一口牙几乎咬碎,“他有什么能耐,还妄图得福星得天下?一个霉运缠身的灾星,能苟活到如今已是上天恩典了!”
裘思道微微一笑:“齐王殿下运道不济,命势不佳,的确活得艰辛。”
萧照冷笑:“若本王是他,早在十岁时克死旁人尚在襁褓的幼子后便一头撞死了。一个灾星,竟还有脸面娶福星公主?不知天高地厚,整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裘思道面上笑意不减,缓缓道:“齐王殿下这样的人,灾祸缠身,活得艰辛,死得却轻易。”
萧照闻言一愣,皱眉道:“你这话是何意?”
“思道听闻,齐王体弱惧寒,每逢初九便会前往青鸾山龙亭观静心休养,”他整了整衣襟,悠悠坐下,接着道:“青鸾山山势险峻,尤其是后山,更有万丈危崖。”
饶是萧照再如何驽钝也听懂了裘思道的话中意,若是萧子温不慎在青鸾山出事,莫说待到得福星者得天下的那一日,怕是连性命也堪忧……
思及此,他先前怒火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骇。
他心下一沉,颤声道:“你是要我……要我……”
殿外蓦地传来轰隆一道惊雷,将幽暗昏昧的内殿照彻了一瞬,萧照惊得周身一颤。
裘思道忙起身抬手止了他的话,“殿下慎言,思道只是觉得青鸾山险峻,峥嵘陡峭,忧心齐王殿下安危。”
萧照没去接他的话,垂着头神色怔忪凝重。
饶是口口声声恨不得萧子温即刻去死,但那也只是一时气话。萧子温虽说与他并非一母同胞,但毕竟是兄弟,他如何狠心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
可他在河阳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了三月有余,即便最终查出官匪相护一事是得裘思道提点不假,但他吃过的苦也是实实在在的。
这般拼尽全力,不就是为了那储君之位么?可眼下萧子温却横插一脚,娶了那可得天下的福星公主。
裘思道说得不错,得福星者得天下已然在百姓心中根深蒂固,他得羲和就是得民心,得民心就是得天下。
事已至此他又怎么会甘心功败垂成,眼睁睁看着萧子温毫不费力地偷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今日不杀萧子温,若是有朝一日萧子温当真靠那大盛公主,得了天下,难道还会留下自己这个曾经妄图和他一争天下的人吗?
彼时萧子温也会如他一般顾念兄弟情义吗?
情义……
不!不会的!
萧子温自小便性情凉薄冷僻,不近人情。皇后病重,高烧不退,他不闻不问,连进宫看一眼都不曾,甚至不如萧正则这个养子,日日侍奉汤药,衣不解带。
一个连对自己生身母亲都如此刻薄寡情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他这个所谓的异母兄弟手下留情?
“裘思道!”
他如梦初醒般猛然抬头喊着裘思道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冬夜里呼啸而过的风,裘思道早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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