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来到库房，找到宫变那一日周明赫从椒房宫里拿出来的苏皇后遗物，其中有一个款式简单的朴素木簪，他记得这是公主刚学木雕时，送给苏皇后的礼物，女人十分珍惜，哪怕公主看不见，也天天戴着。

怀着自己也分不清的复杂心绪，他在几盒子半旧物件里翻出一块玉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似乎是公主有回为苏皇后与顾宪勉传递消息时，顾宪勉托公主送给苏皇后的。

这玉佩被公主闹别扭摔烂了一角，那缺的指甲盖大小的玉片最后还是被苏皇后找回来了，苏皇后倒没有生气，只是罚了奢雪等人抄写三遍宫规。

此后公主再不敢随意发脾气。

玉生拇指摩挲着缺口，淡淡猜测：若当初罚的只有他，对公主大概是造不成什么影响的。

现在侍奉在公主身边的是奢雪，他不需要担心什么，他的唯一要事便只有让公主满意。

轻轻盖上几个盒子，他将玉佩收回袖中，来到周明赫房门前敲了两下门，不待里面有动静便自顾自开门进去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屋里头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夜视能力很好，揣着袖子走到床边，斜眼看着缩在最里面抱膝哭泣的男孩，轻咳一声：“小世子。”

那个瘦小的身躯似乎抖动了一下，玉生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走到桌边点亮一只烛火用以照明，然后就看见扔了满地的书册，脸霎时冷了下来，“小世子真是胆大包天啊！”

他弯腰拾起地上一本书，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手心，冷笑着走过去，阴恻恻盯着瑟缩的男孩，“公主为了小世子能够好好读书，每日都要劳心劳力许久，小世子便是这么对待公主的一番苦心？”他恨铁不成钢拿书拍着男孩散乱的发顶，“既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真心悔过已经够叫人寒心了，小世子竟还搁这发脾气？”

头上的敲打只是看着劲大，实际却没什么感觉，可周明赫还是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屈辱，心底攀升的愤怒使他伸手便打掉了书册，抬眼恨恨盯着玉生。这个时候的他哪怕已经有意识在人前伪装自己来刻意讨好强者，可终究只是个九岁的小孩子，心智再怎么成熟也没办法保持往日的理智。

屋里只点了一根蜡，依旧是昏暗的，从玉生的视角看过去，强烈的情绪扭曲了男孩姣好的面容，这让他在一瞬间回忆起许多年前在冷朱阁初见的那个小孩子，未经驯化，不识人情，与野兽无异。

周明赫咬紧牙关，截然不同的两种思绪在脑中纠缠斗争。一个告诉他赶快认错，赶快讨好面前这双“姑母的眼睛”，一个告诉他问个清楚啊！问个清楚他在姑母心中到底是什么！

许是他的怨念太过浓烈，玉生本就冷下的脸色更加糟糕，用一种看烂泥的目光鄙夷注视着他，薄唇微启：“蠢货。”他揪住周明赫的衣领将他一整个人提起来，俯身凑近，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冷峻神色在此刻被这个男人抛了个干净，质问的话被他说出威胁的味道：“都知道在公主面前装模作样了，奴才以为小世子脑子还没那么笨。”

周明赫气的浑身都在颤抖，指甲嵌入手心，他不甘地继续握紧拳头，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克制住揍眼前这个男人的冲动，“玉生......公公，我——”

“小世子！”玉生打断他的话，眸光泛着冷意，“奴才当然知道小世子想说什么，公主也是明白的，但是没有必要。”

周明赫一愣，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小狼一般的气息刹那间收敛，呆呆望着玉生，“......什么叫做没有必要？这是玉生公公的话，还是姑母的意思？”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那张白净的小脸往下掉，“到底是我想要帮助姑母的心意没有必要，还是我没有必要？”

他开始慌乱起来，已经哭肿的眼睛不知道怎么还存了许多眼泪，“玉生公公、玉生公公......求求您公公，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反驳姑母了，公公，求您跟姑母说一声明赫知道错了，明赫真的知道错了！明赫说那些话真的没有违抗姑母的意思，明赫只是控制不住想要关心姑母啊，既然呜呜呜既然姑母不喜欢明赫这样，那明赫以后便将那些话死死捂在嘴里面好了，求求姑母不要抛弃明赫呜哇啊啊啊啊——”

玉生听见前半段还头疼不已，正纠结该怎么劝这小傻子乖乖听话，不想下一刻他便嗷嗷哭着认了错。

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经吓。

不过周明赫三天两头就要对公主认一回错，之前也说过许多次乖乖听话，今日还不是惹了公主生气。不过他也知道今日确实是男孩无心之举，但还是秉承着公主命令就是天的原则拍拍男孩的脸让他冷静下来，嫌弃：“小世子那么大人了就别哭了，再哭奴才可就告诉公主了。”

果然，周明赫立即止住了哭声，安静下来，只是还时不时打哭嗝。

玉生从袖子里掏出玉佩，递给男孩，“这是你亲手从椒房宫拿出来的，应该识得吧。”

男孩抽噎着接过来，摇摇头。

玉生脸一黑，当即给了他一锤，“这可是苏皇后的遗物，小世子别再成天犯蠢了！”

一听这话，周明赫连忙将玉佩举到眼前仔细翻看两遍，他犹放心不下今日被周嫽狠狠训斥了的事，忐忑看向玉生，“公公......这是姑母让您给我的吗？明赫该怎么做才能取得姑母的原谅，公公，我能去找姑母认错吗......”他在玉生漠然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头去，漆黑眸子里满是郁色，无人可见。

玉生冷冷瞥了男孩一眼，答非所问：“奴才今儿是来给小世子讲讲这枚玉佩里的故事。”

他简单将苏皇后、顾宪勉以及绍帝三人的纠葛讲述一遍，又大致说了下公主眼睛的事，然后又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公主从前在椒房宫里的事。讲这些时，他一直仔细盯着男孩，不愿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反应。

周明赫刚开始还只是呆呆听玉生讲这些，等到后面听到姑母从前的故事，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无声哭泣。

玉生见此，态度略微软和下来，纡尊降贵蹲在男孩床边，轻声细语道：“其实公主胆子小的很，她只是太爱小世子了，所以才会害怕，害怕小世子会向苏皇后一样离开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小世子乖乖听话。”

周明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从玉生的角度只能见到连串的泪珠滴落在床上，确认男孩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他才继续讲：“公主也能明白小世子今日不懂事只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但是小世子有没有想过，您那样强拉着公主对他诉说自己的心意，对公主而言真的好吗？公主是因为将您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才想要完完全全地护住小世子，可小世子呢？”

他用一种从未对男孩展现过的柔和态度说出来：“小世子今日说出那样的话，说到底还是由于对您而言，公主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吧，所以才会忽略公主想要保护您的感受，非要去做些什么证明自己。”

什......什么？

周明赫不可置信望着玉生，坐倒在床上，失魂落魄摇摇头，喃喃自语：“不，不是这样的，我从没这么想过，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他猛地扑上前抓住玉生的衣服，神情激动为自己辩解：“公公！公公！您误会我了——不，姑母误会我了，我绝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姑母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人啊，是比我自己还是重要的存在，我怎么可能会......”

他一脸惨白用了周嫽的话，“我......我这是一己之私吗？”

“您这就是一己之私啊！”玉生痛心疾首，“您是世子，是公主养育的孩子，您每天只要按照公主的吩咐做事，闲时多讨公主欢心就够了，不需要整日想着想那。小世子啊，您只是个小孩子，公主的眼睛奴才能不上心吗？奢雪横雨她们能不上心吗？这些事压根儿用不着您去忧虑，无论您有什么烦恼，只要跟小墨子说一声，奴才就会为您解决。”

他重复那句话：“您什么都不用想。”

男孩缓缓抬手，看着自己印着四个血红指印的手掌，无意识开口：“我什么都不用想......”

周嫽不知道玉生都对周明赫使了哪些手段，总之出发去韩氏府邸当日，男孩已经不再叫嚣着要帮她想法子了，绝口不提那几个掌握解药信息的汉坎那人，十分乖巧得搂住她的胳膊撒娇，请求这几天能否常去给她念书。

“自然可以。”她很是满意，捏了捏男孩的耳朵，“我们明赫那么可爱的孩子，姑母哪里舍得拒绝呢。”

男孩立刻绽放天真灿烂的笑容，与她玩乐了一路。

今日休沐，若无意外韩云洲是在家的，兴许还能在那里碰上韩永玢。

周明赫两只手撑着下巴，眨巴眨巴眼，歪头问对面的奢雪，“东河郡主是我表姑奶奶，那我该怎么称呼那个叫韩永玢的男人呢，表、表叔父？”

“他算你什么叔父？”周嫽不屑冷哼，“不必理会他。”

“好。”男孩笑盈盈应下，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姑母不喜欢的人，我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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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