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虽不是什么显赫大族,长久以来却能够维持与皇室的姻亲关系不曾中断,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便是懂得审时度势,不争宠也不事事都置身于外,懂得怎样讨好一股势力的同时又不去得罪另一股势力,在权力漩涡中勉强保持模糊的中立,等到风平浪静时再择良木而栖。
现如今京城里福瑄长公主舍身救父兄的事迹传的沸沸扬扬,尽管有些人总觉得此事与肃帝关系不大,可是想一想肃帝晚年虽做了许多荒唐事,可他年轻时也勉强算是个骁勇善战、勤于朝政的好皇帝,总比现如今这位不讲一点道理动不动就杀人的皇帝强。
韩氏的表态本就令许多人碍于百姓的舆论也站出来说了两句,还有几个下意识将当今圣上与肃帝对比而心生不满的清官指出来:从前肃帝亲自领兵出征射瞎了汉坎那将军一只眼睛,那是何等的勇猛威武,公主的眼疾归根结底是为了肃帝而承受的,还请陛下督促大理寺尽快找到医治的法子,如此才不愧对于先皇在天之灵呀——
这些话听得周翰脑子嗡嗡直响,他冷脸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片人,心中怒火滔天,哪怕知道朝堂多数人都对他心怀不满,一直以来却也能够勉强压制,不想今日被周嫽一番行动刺激的都站出来反驳他了。
呵,这群老顽固一口一个肃帝,他那位没脸没皮的父皇在位时也不见朝臣们有多满意,一个两个还不是天天谏言说陛下这样不行啊要怎样怎样。大周王朝几代的**已经深入根基,恐怕不只是汉坎那人,连这群为国办事的臣子们也是这么想的。
表面上说是以慰先皇在天之灵,实际还不是为了打压他,让他这个做皇帝的看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傀儡,他们向他施压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就像他想要控制周嫽一样。
然而事实是他这个九五之尊确实只能任由臣子摆布,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周嫽真正向自己低头。
他阴冷的目光落在颤颤巍巍立于群臣最前方的男子身上,他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瘦小,须发尽白的老人垂眸盯着前方的地面,充耳不闻朝堂上接二连三的进言,甚至好似也无法察觉到他充满恶意的眼神。
其貌不扬的老人就这般静静站在那里,可每一个人在发言前都会向他这边投来或隐晦不清或明目张胆的目光,前者是观察他的态度,后者是邀功。
这人便是权倾朝野的丞相顾大人,也是苏扶楹为进宫前的丈夫,顾宪勉的亲祖父。
至少从周翰父皇起,便没有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哪怕恨极了顾家的周庞也不能够做到。
丞相怎么看——
这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下去,他现在连官场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韩氏都掌握不住,更别提和丞相叫板了。
他还不想失去这个位子。
起码皇位能吸引到周嫽。
下朝后,周翰去了公主府。
福瑄长公主府邸中一应建筑都很简单,拐角连廊处也很少摆放花瓶珠帘,冬日里走在里面会让人觉得十分冷清。
他出行带的宫人也不多,加上公主府离皇宫距离本就不远,这一趟动静是不大的,他来的突然,到了府内令人拉住通报的侍从不让人告诉周嫽。
双手背在身后自顾自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他这么做女孩大抵要非常生气,最终还是倒退两步回到那名被捂着嘴扣下来的侍女面前,挥挥手让太监放开了,那名侍女立刻惶恐不安跪下去。
他们这一番行动想来已经有哪个太监侍女看到赶快去告知主子了,周翰不免有些头疼,连连抬手让地上的侍女赶快起来。
侍女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正当他犹豫是站在这里等周嫽过来了朝自己发火,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这么继续往前走,主动去找骂时,眼一斜看见旁边那名侍女分外眼熟。
“你是......”他眯起眼来回打量这侍女,“福瑄身边的人吧?不在主子身边伺候跑出来干嘛?”
伍仙吓得浑身一抖,忙低下头小心回禀:“回陛下的话,小世子出了门,这会儿快回来了,奴婢正要到外头迎接小世子呢。”
周翰心中奇怪,好看的眉头拧紧:“大清早的出门,他倒是精力好,去了哪里?”
伍仙头埋得更低了,嗓音低若蚊蝇:“今年天寒死了好多人,公主痛心,就派小世子去路明寺为百姓祈福,是昨儿个去的,今天早晨便能回来。”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丢下句“闲的”就要离开,没走两步便听到身后公主府大门外传来的动静,闲散的步子顿住,他转身看过去。
灰白的天幕笼罩着寂寥的府邸,自门外脚踏朝露惹了一身寒气的周明赫挽袖走下马车,行动间黑发如墨倾洒于周身,雪肤花貌的孩童一步一步走过来,瞳仁黑而亮,眨眼间恍若有光芒四溢,一瞬间照明了目光所及之处,擦亮了所有人的视野。男孩通体气质灵动柔美,一颦一笑甚至让人觉得过分淑雅了,莲步轻移更似山间奇异的精怪,简直惹人——
厌烦!
周翰连摆出一个笑都不愿,就那么站在原地恨恨看着男孩一步一步走过来对自己行礼,姿态端庄利落,挑不出一点儿差错,任谁也想不到这孩子几个月前还是个没人教导过的小野兽。
“参见皇叔......”
“谁是你皇叔!脏东西离朕远一些!”周翰像是只炸毛的猫,应激一般一把推开男孩,脸黑的吓人,抬起头咬牙切齿搜寻李堪的身影,等见到少年后大步流星走过去,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便拔出少年腰上佩戴的宝剑,剑光迸射的那一刻,不仅是伍仙与小墨子,连李堪也慌忙跪下来:“陛下息怒!小世子年幼不懂事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饶恕小世子一命!陛下万万不可呀!”
周翰嘴角不正常地抽动两下,郁气缠绕满身,他颠了两把手中的剑,吐出的话语像蛇一般叫人头皮发麻:“说什么呢,朕怎么舍得杀自己好侄儿呢?朕只是觉得小世子这张脸太恶心了,给他削一削。”
说着,他挥臂便要向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小男孩身上砍去,小墨子害怕地闭上眼,伍仙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切,从许久之前便开始抖个不停的手忽然握紧,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许多勇气冲上前抱住周明赫便滚开了,与此同时远方一声怒吼“周翰!”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嫽儿?”周翰愣愣看着剑下空荡荡的地面,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扭头回望,见到自己的妹妹与他隔了很远。
周嫽听玉生说周翰手里拿着剑要砍周明赫,远远停了下来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被误伤,胸口火气蹭蹭上涨,“你在做什么?伍仙?明赫!过来!”
伍仙忙连滚带爬拖着小世子躲在公主身后。
周翰眨了眨眼,莹润的眸光带着湿意,啪嗒丢了剑快步走到周嫽跟前,握住女人的手腕,“嫽儿......”他垂眸看着女人冷淡的眉眼,缓缓抬手隔着一指的距离抚摸,“今日早朝,大臣们都在说你的事。”
周嫽挣开手挥掉男人的手臂,“他们说了什么。”
男人很快委屈地撇撇嘴,却也知道女人是看不见的,很快收了表情,“你不是都知道吗,在说你眼睛的事,他们让我想办法治好嫽儿的眼睛,还说我要是治不好就是对不起父皇。”
周嫽低头,默不作声。
“嫽儿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怎么会。”她不带犹豫答道,并问他:“那哥哥会吗?”
周翰装傻充愣:“什么?”
她耐着性子问:“治好我的眼睛。”
周翰迟迟未答,周嫽也不在意,反正男人的想法从始至终都不重要,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废物,哪怕他是皇帝。
她张口要送人走,男人却突然出声了,像是灌了许多冷风冻坏了嗓子,声音低压沉闷:“如嫽儿所愿,韩闫湘不愿意为了我去得罪那么多人,我太生气就撤了他大理寺卿的职位,你接下来可以让奢雪去地牢里好好审问了,问的出来我会嘉赏她,问不出来你也别怨我。”
他顿了一下,侧身站到周嫽右边为她挡住风,给了眼神示意玉生扶着她回屋里去,没有再看周明赫一眼,嘴上继续说:“我再刻意阻拦他们就要说我大逆不道了,不过他们根本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父皇,只是单纯想让我服从,想要确认我像后半辈子的父亲,以及周庞一样是个没用的傀儡皇帝。”
周嫽就是利用了大臣们的这一点心理帮助自己达成目标,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她不懂周翰突然赖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究竟要说些什么,心下烦躁便扯开话题:“你刚才为什么要拿剑刺明赫?”
周翰一噎,神容复杂地抱怨:“我正和嫽儿说心里话呢......”
周嫽可不觉得她和周翰这对相看两厌的兄妹有什么好交心的,冷冷质问:“你们从我身边抢走了苏扶楹,现在连她的孩子也要夺去了吗?”她深吸一口气累极了的样子,“还请哥哥不要再做这样的事让我害怕了,我累了,想回去继续睡会。”说罢,也不管男人是何反应就在玉生的搀扶下回了居处。
徒留下周翰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失魂落魄,他呆呆低下头,摩挲了一下方才扶着女人小臂的手掌,余温早已经消失殆尽,他却还在盼望能够从中觉出一点温暖。
他忽然抬起头再次看去了周嫽离开的方向,风吹过来扬起他的发丝,他抬手握住杂乱的一缕,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刺痛他双目的小男孩。
“王宽,回去后赶紧给朕找些保养头发的法子。”
周翰发觉他竟然在忌恨一个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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