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寺的夜晚,无眠之夜,终将会天亮。
何时安睡不要紧,翌日清晨之光同一时刻洒向大地,京畿寺庙三千晨鼓,一声接着一声。
因着昨夜的查探,崔敬起得晚了些,幸而今日修沐,无需点卯。于甜水巷吃过早膳,左右晃荡一番,打算去公主府拜访,却碍于昨日秦叶蓁的言语,脚步略显沉重。
加之从石桌寻到的物件,不知其意,他一直在清风楼游荡,直至午时前后。
当午时的钟鼓敲响,一连串贵人车架从宣德门鱼贯而出,那模样像是含光殿散学。
各色车马散开,隐藏在众人之后的公主府车架,尤为显眼。不知是宋小王爷的喜好,还是今上赐予的殊荣,较之其他车架,宽出去一倍不止。摇摇晃晃当中,前后四个铃铛,挂在鱼灯下,随风摇曳,叮叮当当。
这一刻,崔敬又想起昨日的应承,要去公主府做先生。是否受人待见并非他所能左右,然则,去不去,是否守信,是自己的事儿。
没得数年之前的食言而肥还未洗脱,又添上新的罪证。
如此这般,宋之舟前脚到家,后脚崔敬就递上帖子,说是拜见公主,前来履行昨日承诺。
门房将帖子送到方嬷嬷跟前,询问该如何处置,方嬷嬷恨不得将人撵走,再也不见。哪知方嬷嬷还未说话,就遇上归家的宋之舟,“嬷嬷,听他们说,怀化将军来了?快请进来,不可怠慢。”
嬷嬷不愿,“小王爷,要不还是等公主醒来再说。”
宋小王爷深觉自己的王爷身份受到挑衅,横着一双眼,“嬷嬷,小爷我,做不得主么。”
“老奴哪里敢。只是有件事不知道小王爷是否知晓,公主像是不怎的看好崔将军。若是一会子公主醒来,听说这事儿,怕是不好。”
宋之舟摆摆手,学着秦叶蓁平日里发令的模样,伸手指向门口的小丫头子,
“去,将人好好请进来。”说罢扭头看向方嬷嬷,“嬷嬷多心,阿娘昨儿还说她也喜欢怀化将军呢。什么讨厌不讨厌的,没这事儿。”
方嬷嬷惊恐,“小王爷,这这这……”
宋之舟不悦,“嬷嬷多嘴。”说话间他跑开,“小爷是府里的王爷,是天底下最精贵的小孩儿,这点子小事儿还要听旁人念叨,是何道理。”
出得大厅,于宝瓶门遇见崔敬入府。
这人目下略显萎靡,像是未曾好眠,心事重重,眼下点点乌青,褪去几分风采。宋之舟瞧见他如此,心中的欢喜散去几分,
“崔将军没睡好么?不如昨日好看了。”
崔敬:……
这话该如何回呢,崔敬行礼,干巴巴回了一句“多谢小王爷关怀,微臣是有些烦心事。”
宋之舟在前,领着崔敬朝演武场走,“听说孙七娘子的婚事定在明年六月,崔将军是担心这事儿么?”
崔敬再次噎住,这小孩儿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七娘子家中有长辈,有兄长,微臣一介表兄罢了,操心不到这上头。”
明明驻足,疑惑道:“可是,可是,我听三哥儿说,崔将军像是和孙七娘子有旧来着?”说话间更是疑惑得挠头。
崔敬咳嗽,无能地咳嗽。
“哎呀,将军心上人要嫁人了,也用不着难过得病倒啊。”
崔敬无言,明明继续,“你长得挺好看的,不用担心没人要。”
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崔敬只能带着明明一块儿跑马,以此避过小孩儿无意之间的真心话。
公主府的马场,在东路之外。原本不属于公主府的地盘,乃隔壁高门显贵所有。今上登基那年,恰逢这户人家犯事儿,革职查办,遣回原籍,这马场也就成了无主之地。内廷拾掇一番,被今上大手一挥,赐给秦叶蓁。
京都之内,少有如此宽广的马场,兼之有个演武场比邻,当真是独一份的存在。
崔敬二人骑马,大抵半个时辰之后,听小丫头子禀告,说是公主已起身,传话崔将军。崔敬喜不自胜,又几分胆怯不安,潦草安顿好宋之舟,便朝小丫头子引路的方向走去。
跨过连接马场的月亮门,簇簇冬日寒梅显露眼前。
一丛丛,一束束,从斑驳花墙透出,偶有几枝,伸展身躯越过四方格墙垣,斜斜压在廊庑中。这般美景,同昨日的金光寺有几分相似,令人不禁想到秦叶蓁彼时说的话。
那句拒绝,平淡,坦然,发自内心。
崔敬的脚步沉重,迈步廊庑阶梯,一步步向上,可他却好似在一步步往下,去到深不见底的极寒深渊当中。
及至廊庑末梢,见秦叶蓁立在二楼之上。
阴寒湿冷的天穹之下,女子外罩火红披风,内着绯色鸢尾留仙裙。天际之下,她是唯一的光亮。雕花阑干遮挡些许风霜,她一手附在围栏,瞭望,似透过厚重的云层,得见皎皎天光。
她见崔敬走进,缓缓低头。想来是醒来不久,眉目之间几丝慵懒,几丝随意。
鲜少见她穿得如此明艳,衬得面色灿若芙蕖,再不似从前的清冷岑寂。
崔敬还未到近前,她道:“崔将军,多候了。”
崔敬正迈步上楼,听得这话,扭头回望。回应他的,是秦叶蓁再不避开的眸色、沉稳的面庞。
崔敬心道:她变了。
昨日他便有所察觉,可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搅乱心神,外加不敢置信,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今日再次得见,那种陌生得使人彷徨之感再次浮现,不得不重视。
重视又如何呢!
终究在这段似有似无的关系当中,他崔敬是个犯错之人,更并非决断之人。
选择的权利,从来不在他手上。
他只能尽力弥补,只能不断往前。
上了楼,他在三五步外站定,不敢继续往前。
“公主,微臣守诺,前来给小王爷做师父。”
至于心中的异样,他不敢说,他怕开了口,就连三五句话的时辰也没了。
秦叶蓁点头,邀崔敬入内安坐,男子不应,女子道:“小儿不懂事,胡闹,劳烦将军放在心上。府中已有位武师傅。若是再需旁的师父,我定然会去信崔府,以师尊之理,请将军来。”
听得揪心,崔敬伸手握着阑干。盼望风雪的寒凉,可以断绝内心的凄凉。及至冬日冷气顺着经脉传递到心房,崔敬在心中劝慰自己:
果然,不是心冷,是飒飒北风紧。
“不妨事,衙门里头不甚忙碌,微臣来此,也是替陛下分担。”
许是他的死性不改,拒不承认,惹得秦叶蓁搓了搓手,一径言明,“将军,过去的已然过去,没必要抓着不放。我……”
心坎颤抖,不敢任由她往下,崔敬断然说道:“没有过去,从来没有过去。”
他突然言语,分外激动,秦叶蓁有些怕,略后退两步。崔敬见状,猛然顿住,在秦叶蓁后退之际,也后退两步。至此,他的双脚,离下楼台阶,险些不足一寸。
“对不住……”
“无事!”秦叶蓁不停搓手。
良久无言,唯余风声。
一时,秦叶蓁再道:“将军若是还念着从前,容我说一句,那般从前本不是从前。我是个怎样之人,将军不知,将军是个怎样之人,我也不知。牵绊微弱,不过是少不更事的胡闹,就如同明明要请将军来做先生。我们……你我之间,都过去了。
现如今,我有孩子,有驸马,日子过得很好。
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人这一辈子要向前看,向光明看。
从前我或许还有几分不明,但是为了孩子,为了我的家,我明白许多。朝前走,不回头,做更好的自己,方才对得起家人,对得起自己。”
崔敬很冷,自我欺骗的北风飒飒,已然不能继续。然则,秦叶蓁的言语还在继续,
“且不说外头闲言碎语如何,这事儿我不在意,可这等言语终将会影响将军前程。朝臣做官,为的是兼济天下,亦或得登高位,将军西北数年,战功赫赫,莫要因为这点子早已作古之事,坏了名声和前程。朝臣看着,陛下也看着呢。”
男子不明白,不甘心,双唇微微颤抖。
“将军若为当年未能信守承诺,而耿耿于怀,容我再多一句嘴,无甚干系,我不怨不恨。我当年寄希望于将军,盼望着能走出紫云阁,是我的不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需得振作起来,自己朝前走。”
一声惊雷,在崔敬脑海中响起。
这个平平无奇甚至阴寒之极的冬日,必将终生难忘。
“我……”秦叶蓁的话音落下许久之后,崔敬方才出言,
他想说话,想要解释当年之事,更想要说道自己从不曾开口之言。可眼下这般境况,秦叶蓁认错,言道错在自己,不在旁人,
一时之间,满肚子的言语,早已演练千百遍的语言,出不了口。
那破碎裂开的言语,凝结成一柄短剑,横着卡在咽喉,不上不下。
令人咳出血来。
短剑,崔敬自小有一柄。苍天的安排,缘是如此。
崔敬:咳血的第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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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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