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车架远去,车辙压过积雪,不闻吱吱声之时,崔敬动动僵硬的双脚,扶着西风站定,
轻声道:“走了啊。”
走了,再也不见。
飘雪的冬日,呼出的热气蒸腾,翩跹去向远方。在那远方的高高山岗上,林彦手持长刀目视前方。此刻的他,孤狼一般,巡视自己的领土。目光扫过崔敬主仆二人所在之处,定住不再动。
突然,他一跃起身,敏捷跑开,似一瞬之间便飞下山岗,站在崔敬不远处。
林彦的眉毛,染上些许落雪,更显视线寒冰。这人将崔敬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一遍。从最初的戒备防御,到最后的不明所以、怀疑,武夫的脸色,显露无疑。
崔敬见他如此,嬉笑一声,“不追了?”
林彦显露厌烦,崔敬这厮还是这狗样子,令人生厌。
昂头的林彦逼问,“特意将我引开,你又做什么买卖去了?如实相告,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我就不做小人。”
崔敬望天,像是赏景,“冬日落雪,山林清幽,美色当前,我还能做什么去。”
“别跟我胡诌!”林彦怒道,“一应情况,我俱会在公主跟前如实相告。”
崔敬不搭理他,转身离开,林彦一见,哪肯放他走,当即上前想要制止。谁料,林彦的手刚碰上崔敬后背,这人就像断线的风筝,猛地往下坠。林彦深觉不妥,后退一步。
却见崔敬倒在雪地里,嘴角血迹蔓延,至下颌,更有些,落在如玉白雪,化开。天地之间,唯有这一抹亮色,惹得林彦挪不开眼。
他惊讶,“你是个蠢货么,伤得重,好好说话不行?非得挨一掌。”
未料他重伤至此,林彦似觉自己趁人之危,怒骂的腔调不似从前,多了几分埋怨。
“哼,死不了。”崔敬不在意。
林彦别捏,看崔敬一眼旋即避开,见他着实可怜,又不想承认是自己的错,
“你起来,省的下次到公主跟前,说是我害你。”
“不去了,没有了。”崔敬心如死灰。
“你就是个赖皮,一准等着下次告我的状。”林彦急了,又看一眼崔敬,料这人不死也是半死,分明是关切,却说不出好听的言语,“我不待见你是不待见你,可我不是小人,没必要看着你死。”
崔敬再不说话,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在林彦就快怒吼之际,崔敬说道:“你回去交差,就说,赵娘子和宋驸马有旧,狩猎图是个意外。”
如此这般,真真是将公主府全然排开在外。
林彦真的怒了,踢一脚积雪,“我是公主府的侍卫,听从公主派遣,先不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再说,我本就看不惯你,因何要听你的调遣!”
崔敬偏头,枕在清白一片之上,不说话。
林彦怒急,上前想要给这人拉起来,碍于小厮西风在场,自己内心并非全然在乎他的死活,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胡乱捶打,扬长而去。
“说什么说,我林彦是公主府侍卫,自然不能瞒着公主。”
林彦的怒气,响彻山林,惊掉簌簌落雪。
回到府中的林彦,稍等片刻,收拾心情才去到秦叶蓁前禀告,只说是崔敬发疯,不知怎的惹上萧山十六卫,其余的,一个多余的字眼也没。
至于崔敬的叮嘱,他犹豫一番,还是照着崔敬的意思说了,毕竟他是公主府之人,为公主府好,又有何不可呢。
可一一说罢,他心中藏着一团火,不知该何处发泄。
有幸秦叶蓁多多问了一句而已,这事儿也就了了。
……
这场大雪,足足落了五六日,于除夕前一日方才天晴。大雪初霁的阳光,尤为明媚。
秦叶蓁打从得了林彦的消息,心中虽有几分疑惑,可转念一想,那日赵娘子的言谈举止像是这么回事,也就不去在意,拾掇起了过年。
皇家春节,与寻常百姓相较,略显不同。
头一个便是除夕那日,入皇城宴会,今上赐宝。大年初一那日,大庆殿大朝会,镇殿将军四角拱卫,百官使臣朝贺,秦叶蓁身为公主,赫然在列。再往后,京都府衙数日关扑,各色彩棚,夜游赏景,不一枚举。
出了孝期,秦叶蓁带着小儿玩闹好些日,直至大年初八那日,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宋之舟嚷嚷着,要找崔敬教他骑马,三哥儿已经学骑马好几日。
秦叶蓁不久前才在崔敬跟前放狠话,不好再变,和小儿商议,换个师父如何。
小儿不悦,“去岁那日,崔将军来我们府上教我骑马,就很好。他那日虽因孙七娘子嫁人,不开心,不比从前好看,可是和三哥儿的先生比起来,好看出去许多。”
秦叶蓁:“你寻个好好的马术先生不要,就要个好看的?”
宋之舟点头,“就要好看的。”
秦叶蓁上前揪他的耳朵,“你这个样子,不知道随了谁,你阿娘我,你阿爹都不是看脸的人,怎的生了个你,”见宋之舟嬉皮笑脸,她无可奈何,“含光殿的冯小娘子,好看么?”
小王爷嘿嘿一笑,“好看。”
原本有些生气的秦叶蓁,听得这话,笑出声来,“好看有什么用。”
宋小王爷回之一笑,“好看就是好看。”
念着崔敬好些时日没来叨扰,林彦那头并无旁的消息,秦叶蓁料想这人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如此这般,过去的已然过去,她要朝前走,没必要刻意避开。
“你去殿前司衙门就行,找崔将军看他如何说,若是他愿意,你回来告诉阿娘,咱们准备拜师礼,正正经经请人做先生。知道了?”
宋之舟点头,一个劲儿点头。
及至大年十五开朝,小儿还未上学,头一件事便是去衙门问:“崔将军在么?本王来找他。”
衙门里头那几个见过小王爷之人,一人去崔敬那处报信,其余的都拢在一处,给宋之舟讲笑话。
未几,那报信的小吏来说,“回小王爷,今日开衙,崔副使事务繁多,脱不开身,让我来给小王爷说一声对不住。王爷若是有事,明日再来也成。”
宋之舟不懂大人之间的场面话,当真以为崔敬忙碌,笑盈盈说一会话,才离开。
第二日再来,小吏说道:“王爷来得不巧,崔副使随殿帅一道关防去了,得好几日才回来。”
第三日,小吏说道:“真不凑巧,副使今日告假,不在衙门,劳烦小王爷过几日再来。”
第四日么,饶是刚六岁的小孩儿,也泛起嘀咕,这崔将军,莫不是不待见自己。
第五日,含光殿散学,宋之舟午后从宣德门出来,不着急回家,他要悄悄去殿前司衙门,找个敢说真话的小吏,问问清楚。
小爷,可不是好骗的。
哪知道,就在离衙门一里地的槐树大街,见崔敬领三五人正在巡逻。哼,小爷上来脾气。吩咐车夫赶紧过去,到崔敬一行人不远处,扯开帘子大喊,
“哟,崔将军忙啊!”
一行人恭敬行礼。
小爷不叫起,无人敢动,双手合在胸前。如此不够解气,小爷再度高喊,“崔将军,本王几次叫你,你竟敢不来,是瞧不起我么。你你好大的胆子。”
崔敬:“不敢,委实是这几日不得闲,还请小王爷多多担待。”
宋之舟哼哼,借助马车的高度,居高临下睥睨崔敬,“你本事得很。小心着,回头让舅舅卸你的差事,放你回西北打仗去。”
崔敬再度请罪。
一旁几人不明所以,念起宋之舟往日里颇为好哄,赶在崔敬前头说些好话,哄得小爷心花怒放。那努力摁下来的嘴角,飘飘然飞高。
见此,有个胆大的小吏,从中说和,“也不知小王爷寻我们副使作何,我们副使明日就能空下来。这几日啊,着实是衙门里头事多,不如何得闲,小王爷切莫见怪。明日副使得空,小王爷若是不计较,来衙门,我们几个再给小王爷讲笑话。”
这小吏说话之间,一面瞧宋之舟眼色,一面拿肘子戳崔敬。
崔副使平日里多机灵啊,今儿个是喝多了么。
到底是年纪小,被人三两句拿下,宋小王爷嘿嘿一笑,“说好了啊,明日我就来,散了学我就来。”
翌日。
明明收拾好些物件,笔墨,课业,几匣子点心,几样避蚊驱虫香包,欢欢喜喜上学。过午后,麻溜赶来衙门,坐在崔敬的案几之后,守株待兔。
约莫小半个时辰,崔敬的身影出现门口,宋之舟高兴地一蹦老高,跳起来,“崔将军来了,我等你很久呢。”
崔敬不咸不淡,全然没了去岁公主府相见的热情,“小王爷,微臣来迟。”
这人一双眉眼,似蹙非蹙,几分忧愁在身。不似从前那般瞧得使人欢喜,倒有几分清冷凛冽。
宋之舟哪能看明白,他只觉崔敬不甚欢喜,想要出言安慰,然脱口而出的话却成了“孙七娘子即将嫁人,将军就真的如此难过么。”
崔敬低头,无悲无喜的双眸投来,“小王爷,微臣和孙七娘子真没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怕坏了七娘子名声,她都快嫁人了。放心放心,我在将军跟前说说,别人我一个字也没说过。”
说着,明明像是想到什么,招呼崔敬过来,“来,将军到这里来。吃一口甜甜的点心。我阿娘说,难过的时候吃甜的,会好起来。我有糯米糕,阿娘昨夜亲自给我做的。你来尝尝。”
男子本于门口伫立,一听见“阿娘亲自做的”这话,双脚不听使唤,动了动。崔敬发觉双腿的动作,用力往回拉两步。停顿片刻,复又朝前走。
他心道:无人在意的角落,吃个点心,应当没什么。
接过宋之舟递来的糯米糕,小小一个,白白嫩嫩。还未入口,便可想见香甜软糯,仿佛女子香甜软语。盯了片刻,直到宋之舟又送个蔚蓝的糯米糕来,崔敬方才将手中的这个,轻咬一口。
果然如心中所想,甜糯绵软,似春风过境,似万里海棠花开。
秦叶蓁:我和你爹都不是看脸的人
宋驸马:都是看脸的人好吧!
还有默默吃糕的崔敬:你们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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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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