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从听雨楼回去的,秦叶蓁丁点不记得。
脑子糊涂得厉害,等她些微有精力之时,但见四公主抱着孩子,在一旁守着。怀中小儿尚不足一岁,哭得稀里哗啦。四公主这阿娘,是个不称职的,左摇右摆,来回逗、弄,小儿没好一丁点儿。
眼见这孩子都要哭哑了,秦叶蓁道:“给我,四姐姐在家中,该是没管过孩子。”
四公主惊讶,“你醒了?!”
“我又没睡着。”
四公主连忙将孩子送过来,“你是他姨母,你哄哄也是应当。别说什么睡不睡的话,你是不知道,你刚从听雨楼下来的样子,活像是被人抽干了精魂。你下楼之际,险些摔跤,你记不记得,还是我手疾眼快,扶着你的呢。”
秦叶蓁哄孩子,唱起了不知何处的小调,温柔言语在屋内回响,小儿渐渐止住哭声。
“那谢过四姐姐。”
“你我之间谢什么谢,帮你都是我应该的,谁让你是我妹妹呢。我只是,只是……”
秦叶蓁抬眸一笑,“担心我?我好着呢,四姐姐快回去吧,不用操心我这里。”她说着无事,可那笑颜,略微发虚,像是漂浮半空的浮萍,无根无基。
这时候,四公主哪能走,“我使人回去知会过了,这两日就在这儿陪你。你瞧,我孩子都带过来了。”
不仅仅是孩子,屋外廊庑,好似还有搬动物件的声响,秦叶蓁徐徐一看,见四公主手下几个婆子,正抬着大箱子。行动之间格外费力,也不知打算住多久,装了多少东西。后头,还有几个健壮有力老嬷嬷,几位清秀女婢。
眼见这人着实一门心思要住下来,安慰自己,秦叶蓁点点头,也就随她去了。
她不觉得自己不好,需要人安慰,可四姐姐留下来,处于一片真心。
秦叶蓁这多年来,最缺的,便是真心。
晚膳,姐妹二人同案而食,一直到夜间,秦叶蓁一点子异常也没。如此顺风顺水,直到某日,四公主念叨着,往后莫要再搭理崔敬那个怂货,话音还未落下,就听来人禀告,崔敬携一大箱子,递上拜帖,说是有要紧之事。
四公主指天大骂:“怂货!”
秦叶蓁平静好几日的面容,突然抽抽,面皮像是一张纸挂在脸上,颇为怪异。
“五妹妹,你若是不想见他,我这就将他打发了。我在这里给你守着,看谁还敢来。纵然是陛下来了,也得吃我一鞭子。”
却听秦叶蓁清醒道:“让他进来吧,今日不来,还有明日,明日不来,还有后日。该解决的,该了结的,都在这一日才好。”
四公主哼哼两声,令人去请崔敬。
约莫一刻钟之后,但见崔敬一脸倦容,眼下几分乌青,眼尾醉红,像是数日不曾安眠。可那一身袍子,宝蓝色圆领长袍,头戴幞头,腰系玉带,又多出几分世家公子的贵气。他身后,跟着四个小厮,抬着一个紫檀木大箱子。许是有些重,那几个小厮的步子,结结实实。
四公主恨道:“这是谁人家里的夯货,到我五妹妹府上来了。但凡京都像样一点儿的人家,谁不是提前好几日递帖子,哪有上了门才来递帖子,逼着人请你入门似的。”
秦叶枫这人,爱钱,嘴毒,京都领教过之人不少。
从前和四公主交集不多,崔敬还是头一次被她指着鼻子骂。然则,今日他的举动,是有几分不妥,被骂实数应当。
“三日前听雨楼,是微臣的不是,不该带小王爷去看戏,不敢奢求公主原谅……微臣……”
四公主打断,“什么不是的?!”
许是她这话说得太凶,崔敬没能听出里头的门道,在四公主的眼神示意之下,才瞬间醒悟,朝秦叶蓁走上两步,
“那箱子里头,有几样小孩子的玩意儿,是微臣从前托人买的。原本想要送过来,却不想落在途中,到今日才再度启程前来。公主若是有意,看一眼,有喜欢的,留下几样。千里迢迢,能得公主一眼,也算是这些东西的福气。”
见崔敬上道,四公主哼唧唧两声走开,眼下她不合适在这里待着。
话落,崔敬使人将东西放在秦叶蓁跟前,继而遣人出去。
公主府小月楼前的洗墨池,水光潋滟,天朗气清,微风和煦,唯此二人。秦叶蓁默然坐在躺椅上,像是堪堪落入凡尘的仙子,冰肌玉骨,散发光芒。而崔敬陪伴左右,守护。
取出一件和田玉耳坠,他道:“那年,刚到西北,听将士们说起北疆的和田玉,闲来无事,我寻了工匠做的,你瞧,好不好看……”
又一件玛瑙手钏,“这是从战俘手中抢来的,瞧着稀罕,不是寻常物件。”
再一件平平无奇的落叶,雕刻花纹小象,是个回眸一笑的姑娘。这女子眉眼精致,笑容灿烂,头戴官帽,扮做男子模样。
“那处的姑娘,豪迈开朗,不扭捏,不憋屈,她们开心了便笑,难过了便哭……”
若是成日憋屈自己的秦叶蓁也能如此,他们说话嬉笑,神仙般的日子。
往后的一件件,从何而来,为何采买,他记得一清二楚,丝毫不错。这多东西,凝结心血,镶嵌期盼,带着祝福,
晚来一步而已。
崔敬断断续续讲着,秦叶蓁一直闭目不言,也不知是听进去了不曾。春日暖阳之下,崔敬终究是难以为继。
他停下来,再不说话。
微风吹拂洗墨池,吹皱一池春水,吹乱坚强心智。来此之前的壮志满满,到得此刻,惴惴不安。
好似许久之后,秦叶蓁幽幽开口,“将军将它们送来,为何?”
她的言语,略显冰冷,全然不似自己预想当中的开心喜悦,崔敬心中一突,“送来,晚了些,还是要给公主送来。”
“东西已然送到,崔将军请回吧。春日天黑较早,晚了不好。”
崔敬错愕,“不是?”
“你走!”秦叶蓁坚决,不容驳斥。
男子不解,起身欲言,可见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丝丝水光溢出的眼角,千言万语,俱是出不了口。
一片真心,不能成为逼迫的屠刀。
他站在洗墨池旁,任由微风夹杂水汽,将自己萦绕。光芒开始下山,春日湿冷的触感显现。每一片凉风,透过皮肉,吹拂关节。
年纪轻轻,崔敬却徒然风湿骨痛。
一步步朝外走,犹豫不前朝外走,他想要回头,想要停下,想要看看洗墨池旁的姑娘,到底因何冰冷不言。问不出的话,好似当年说不出口的喜欢。
软风习习,从崔敬发丝越过,吹到秦叶蓁眼角。
那里,泪珠一颗颗,从紧闭的双眼,簌簌而下。风大了,撩动眼睑,豆大的泪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似山洪,似飞瀑,顷刻间蔓延,浸染衣袍。
为什么,为什么!
天地之大,都要来欺负她秦叶蓁。
若是没有这两日,若是没有解开真相,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怨恨,怒骂,不论是当年逃走的崔敬,还是当年眼瞎的自己。可偏生都没有错,都在全力以赴,这一腔不甘和怨怼,又该朝向谁人呢。
恨苍天不公么,在她这里,苍天何时眷顾于她!
恨世事无常么,世间众人,数以万计,为何数度磨难受苦的,是她秦叶蓁!
她不能不怨,不能不恨。
爱一个人很苦,恨一个人很累,更遑论那人是苍天,是无所不能的苍天。
秦叶蓁似乎回到婴孩时期,身子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她用尽全身力道方才翻身,面皮朝下,窝在躺椅上。
没人瞧见的角落,放声哭泣,嚎啕大哭。
她恨,自己终究是懦弱的,是无能的。
声声呜嚎,漫过房梁,飞跃水面,传到不知哪个角落。
及至墨色来临,这几日将五公主府当成自己府邸的四公主,也不敢靠前劝解,和方嬷嬷几人,围坐一团,商议着如何一刀结果了崔敬这厮。
没等她们有决断,见秦叶蓁好似哭得累了,缓缓从箱子当中取东西,每拿一件,就瞧上一时半刻。瞧完一件,随手仍在地上。半晌之后,她拿起一封信,借着小月楼透出来的莹莹微光,拆开。
微臣敬言:
长秋亭之暮落,实乃臣此生所见至美也。
骄阳悬空,绮霞漫舞,天地相接,尽染金黄。亭有六角飞檐,上则秋雁南去,一字排开;下则佳人倚柱,亭亭玉立。
犹记紫苏鸢尾半臂,芙蓉红春纱百褶裙,细腰袅袅,婀娜多姿。朱红廊柱前,实乃独绝之清丽婉约,如诗如画。
上苍垂怜,何其幸哉!
与娘子同窗数载,日日相对,常得相见。笑颜如花绽,灿烂耀光芒,入吾心间,恰似数九寒天之烈阳,珍之重之,片刻难离。
蒙娘子不弃,归京后,三拜还愿,虔诚上香。
来年六月,吉辰有二,一为初九,长长久久,年年月月;一为廿三,万事顺遂,平平顺顺。
长秋亭那日,娘子先吾一步,此次,请允吾先至,可乎?
长路漫漫,必不来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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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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