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们母子说了好一会子话,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崔敬方才从悬空步道上来。恭敬见礼,全然没了此前的失态。他一脸肃色,想来是有极为要紧之事。
虽然他帮了自己,可秦叶蓁依旧不太愿意见到他,崔敬见礼之后,她久久不言。
在宋之舟看来,当是阿娘想要看看他如何为人处世,当即朝崔敬招手,示意他过来。
崔敬快步过来,“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明明小大人模样说:“你查探一番,有何发现?说来与我听也是一样。我阿娘刚刚心绪平复,你多加体谅。”
崔敬低头打眼秦叶蓁,见她半幅神魂不在,迟疑着回话,“微臣探查一番,确实发现几庄怪异之事。其一,此地离京都较远,可却有直道联通,耗费时辰不多。寻常掳人万万不会挑这等地方,像是怕身后之人来得迟了似的。其二,此处看似简陋,却是个极好的背风之地,哪怕茅屋破败,晚秋风大,从京都赶来这点子时辰,也不会冻坏。其三,茅屋以南好些脚印,俱是相似大小,看来是同一人所为……”
明明听得脑袋疼,“不用多言,崔将军说说你的看法。”
“微臣想着,将小王爷掳来之人,恐是相熟之人,且对小王爷没有恶意。”
明明更为不懂,打眼去看自家阿娘。秦叶蓁一直关注崔敬的禀告,听到这里不由地惊讶,“崔将军看错了不是?”
“微臣不会看错。”
秦叶蓁、明明:……
崔敬再道:“公主可还记得,来此路上,微臣曾问公主,驸马早年可有仇怨。彼时微臣已觉得不妥,这不像是寻常掳截,恐怕……”迟疑片刻,“还需再探查一番,方可定论。”
听他这话,这事还远远未完,想着极有可能再次遇见,秦叶蓁有些苦恼。
哪知明明装作一副很不在乎模样,“这又如何?横竖本王好着呢。不急不急,麻烦崔将军,赶明儿我去殿前司,在岑殿帅跟前,给将军说几句好话……”
明明这小孩儿,一番世俗之言说的是头头是道,也不知从何处学来。
秦叶蓁打断他的话,“崔将军,西北战场上打下来的军功,你去瞎添什么乱。”
不说这还好,一说这个,明明真开心起来,不顾秦叶蓁不愿,拉着崔敬,“你来,给我说说呗,西北战场上打仗,是什么个打法?胡人多不多?听说他们骑术很厉害,是不是?”
崔敬不知该如何应对,不敢说话,朝秦叶蓁求救。
秦叶蓁气得眼冒金星,“打仗哪是好玩儿的,你回家多念念书,知道北疆百姓辛苦。”
明明看向自家阿娘,满眼星辰,全是羡慕。他在京都横行霸道惯了,已然没几样新鲜事。唯独从未见过北疆战事。
饶是他如此艳羡,秦叶蓁也不答应,胡乱诌个由头,“崔将军今儿个辛苦,明儿还要去殿前司点卯。你要想知道北疆战事,寻个修沐之时,去问问王元帅……”罢了罢了,王元帅乃崔敬舅舅,不提也罢,“去清风楼找几个说书先生,专程说与你听。”
至此,明明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孩儿,觉出不对劲来,阿娘像是不喜欢崔将军。
他将崔敬上下打量,妄图从中发现端倪,可崔敬这人,身量颀长,面容俊美,脾气秉性应也尚可。他端详许久,没发现有何不对劲。
突然,他福至心灵,昨日给阿爹上香,回京途中崔敬请见,阿娘说他是个小人,是个食言而肥的小人。
哦,原来如此。
那他也没必要揪着一个小人继续问话。
想知道西北战事,问问舅舅,再不济问问岑殿帅也行。
……
秦叶蓁一行人告别崔敬,还未回到府中,老远听见公主府内有人惊呼大吼。秦叶蓁习以为常,不动如山,连帘子也不掀,纷纷车夫,“从后脚门回去,不必去到前院。”
明明坐在秦叶蓁怀中,问道:“阿娘,是祖母来了么?”
“你要去见见?”秦叶蓁几分火大,她这个儿子何时记吃不记打了。
明明摇头,“不见,祖母吓人的很。我若去见她,她一定拉着我的手,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口里还要说阿爹当年如何,她自己当年如何。我不想去。”
“嗯,不想去,咱们走后脚门回去,避开她。对了,你这话可不能在外人跟前说,你知道?”
明明抬眼看秦叶蓁,那滴溜溜的双眼好似再说,阿娘你觉得我是个夯货么。
“我知道我知道,孝道乃人伦之本。祖母辛辛苦苦将阿爹和姑母抚养大,我应当好好孝敬她。可是阿娘,我打心眼里不想孝敬她,她不喜欢阿娘,老是在我跟前说阿娘坏话。”
心知宋老夫人为人如何,秦叶蓁随口问道:“她说什么?”
明明瞧瞧秦叶蓁,见她并无任何不开心,试探着说道:“祖母常说,阿娘是个狐狸精,将阿爹叼走了,害得她们母子分离,还害得阿爹早早没了……”他见秦叶蓁呼吸急促,不敢再往下说。
“继续说。”
“阿娘,莫要生气,生气的样子不美。”明明哄人,秦叶蓁根本不吃这一套,“你阿娘都是狐狸精了,何时不美,天底下恐是再也找不到比你阿娘还美丽的女子。”
“阿娘,我的阿娘最好了,他们都羡慕我有这样的阿娘。”
“别岔开,说,你祖母还说什么?”
“她说,她说,”明明趴在秦叶蓁怀中,双手拽住她肩膀,窝在臂弯当中低声说道:“还说,宋家往后的子子孙孙,都不要娶天家公主,有个孙儿,跟没有一样,养在旁人家中,自己看一眼都要三请五请……”
说话间,明明伸手想要安慰秦叶蓁,可他人小,双手不长。够不到后背,一双手只落在肩膀后,缓缓摩挲,轻轻安抚。
小儿的手掌不大,那透过衣衫传来的温暖却犹如屏障,将秦叶蓁整个紧紧包裹。
她的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娘了。
“阿娘不生气,阿娘有你,阿娘很幸福。”
下一瞬,小儿以自己的脸做手掌,在秦叶蓁面颊蹭蹭,微微润湿的触感在母子之间流转,“阿娘不哭,阿娘不哭,明明长大了,明明知道阿娘的好,不会被人骗去。阿娘不哭……”
“好,阿娘不哭,阿娘不哭。”
话虽如此,可秦叶蓁却是泪如雨下,沾染前襟。
凄苦半生得来的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礼物。
话说宋老夫人为何来此,原是听说小王爷走丢,寻了半日未见。偏生去寻人之人,是秦叶蓁往昔情郎。这不是光明正大的要让他儿子绝嗣么,送老夫人自然不能忍。吵吵起来,要来公主府寻个公道。我朝多年,还未听说谁家寡妇,还要杀掉前夫的孩子再出嫁。
你是天家贵女,你高贵,你不将人命看在眼中,可你不能不顾人伦,不顾礼法。
她今日就要来闹上一场,将自己的孙儿接回去。金窝银窝又如何,要丧命的东西都不能要!
秦叶蓁母子从后角门入府,根本没给她见面的机会。见不到人,宋老夫人自然不肯干休,热闹到半夜,终究是人老耐不住,灰溜溜回去。临走,还将正厅那细口红瓷偷了家去。美其名曰,孝敬。
如此这般行径,公主府伺候之人,见得多并未阻拦。从前,比这过分之事不少。
譬如宋驸马堪堪去世那会子,宋老太太每日来闹腾,说秦叶蓁克夫,克死她孩子,更要克死她孙儿。宋驸马救主而死,吊唁者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每每来上一人,宋老太太便劝说这人,上劄子要今上发话,将明明送到她宋府抚养。
朝臣无奈,念她年迈,又失独,委婉说起今上乃五公主的六哥,这事不妥。
宋老太太听了,闷头一阵子,继而大哭,从天地祖宗开始,哭到她还未出世的玄孙,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凡京都内外之人,自此无人不知宋老太太大名。凡提起一句,谁人不说,宋驸马这样风光霁月之人,为何会有如此不堪的生身母亲。
当然,这事儿,刚回京不久的崔敬,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眼下的崔敬,刚迈过清月居大门,见自家小厮东山,狗头狗脑在门帘子下等候。
“你干什么,做鬼啊!”
东山心道:今儿脾气不小,看来诸事不顺。端上一副笑脸禀告:“郎君,太太使人传话,说是您回来了去正院见她。”
崔敬警惕,“什么事儿?又有人嚼舌根了?”
东山:“不是,太太怕是听了外头的闲话,要和郎君说道。府中无甚大事,这几日太太平平,郎君也知,大奶奶当家,严厉着呢,外头的闲话进不来。”
“东山,你小子看管清月居,看出毛病来?没人嚼舌根,阿娘能听到外头的闲话?还跟我说起大奶奶管家严厉,难不成不是小丫头们碎嘴,是大奶奶亲自说的!”
东山连连请罪,“小的不敢,不干大奶奶的事,小的怎敢攀扯大奶奶。今儿个下晌,四姑奶奶来了一趟……”
“还有谁来?”
东山不敢再磕磕绊绊,一径说道:“孙七娘子。”
“七表妹?”崔敬疑惑。
见东山禀告完毕,出门替他准备吃食去了,崔敬一人快步朝正院而去。途中路过来仪阁,突然想到今日在明远侯府,几位姑娘的闲话,说孙七表妹多年未嫁,是在等他回府。
笑话!他何时同七表妹这般要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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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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