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阳光灿烂,屋内森冷阴沉。
大堂中央,泾渭分明地站成了两派,分别为公主和皇后。
“娘娘,”席耀萌语气带着恭敬,目光指向斜对面被侍卫钳制的御医,“可否请您高抬贵手,将这位御医松绑?儿臣确有急用。”
皇后恍若未闻,话锋一转:“琉璃,不请本宫坐下叙叙?”
席耀萌立刻作出夸张的恍然状:“哎呀,是儿臣疏忽了,娘娘请座。”
皇后落座,头上珠翠环绕的金钗银簪在光线折射下光华流转,晃得席耀萌微微眯眼。她依旧笑着,亲自为皇后斟了杯热茶。
她再次提起:“娘娘,这御医……”
皇后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打断:“琉璃可知,你今日救下的,是何等祸患?”她唇边带笑,眼底却带寒冰,“近些年来,葬身鱼腹的将士日益增多,琉璃可知是谁造的孽?”
席耀萌迎上皇后冰冷的视线,神色淡然:“自然知晓。”
皇后放下茶盏,语重心长:“本宫知你心善。不妨将那祸水人鱼交由本宫处置,也省得脏了你的手。”
席耀萌朝身旁的绿芙微抬下巴,绿芙会意,恭敬地为她续上茶水。她端起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眉心微蹙,仿佛像是遇上了什么难题:“倘若娘娘您病倒了,儿臣心急如焚为您请来御医,半途却被人拦下,那人质问儿臣可知迷娘娘做过何等丰功伟绩。娘娘,您说儿臣这御医,是请还是不请呢?”
“大胆!”皇后身侧的嬷嬷厉声呵斥。
“哦?”席耀萌挑眉,“区区奴婢,也敢这般与本殿下说话?主子议事,何时轮到你插嘴?”她随即转向皇后,轻拍胸口,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状,“娘娘,琉璃好怕怕呀。”
皇后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脸色阴沉:“拖出去,掌嘴。”
嬷嬷脸色煞白:“娘娘!”
皇后眼风冷冷一扫:“嗯?”
嬷嬷浑身一颤,躬身应道:“喏。”
皇后压下火气,冷哼:“小琉璃这张嘴倒是愈发伶俐了。”
席耀萌谦逊地颔首:“谢娘娘夸奖,都是父皇教导有方。”
皇后脸色愈发难看,连同她身后那群兴师动众的随从,面上表情都不是很好。反观席耀萌身后众人,虽强忍着,眼底却难掩一丝快意。
席耀萌锲而不舍:“娘娘,您看御医……”
皇后声音依旧冷硬:“救下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落入本宫之手?琉璃不觉得是多此一举?”
席耀萌笑容甜美:“日后若娘娘需要儿臣援手,儿臣也定不会觉得是多此一举。”
“你!”皇后终于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席耀萌仿佛受惊的兔子般往后一缩,可怜兮兮地挤出两滴泪珠,无辜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气得胸口起伏,皮笑肉不笑道:“好,好得很!”她侧头吩咐:“放人!”
“是。”
御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躲到席耀萌身后。
皇后霍然起身,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本宫乏了,琉璃,你好生歇着,本宫改日再来看你。”
席耀萌也起身:“儿臣送送母后。”
皇后背过身去,摆手:“不必了。”
待那乌泱泱的一行人消失在门外,屋内压抑的气氛一松,仿佛连光线都明亮了几分。
“殿下,您说话太好玩了!”红荔凑上前。
侍卫卓凡也由衷赞道:“以柔克刚,殿下厉害。”
绿芙笑着为席耀萌揉肩:“奴婢此刻倒是有些明白秀姨为何总说殿下皮了。”
一直压着怒意没发作的娜塔莎,这回也笑了,她挨着席耀萌坐下,歪头道:“看来我日后也万不能惹你生气,否则定是说不过你的。”
席耀萌被大家恭维,也乐了:“好说好说。”
唯有御医愁眉不展:“殿下,皇后娘娘因其父在军中遗泽,势力盘根错节,连陛下亦要礼让三分。今日殿下如此令她颜面尽失,恐怕娘娘她……”
席耀萌笑容微敛,指尖轻点桌面:“本宫让她当众难堪,记恨是必然的。至于小动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后多加小心便是。”
御医躬身:“是臣多虑了。”
“对了,”席耀萌想起一事,问道,“皇后的父亲是如何身亡的?”
御医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坠海而亡。”他起身,坐到公主殿下对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事在宫中乃是禁忌。二十多年前,他沉迷搜捕人鱼,掀起一股猎杀之风,无数美丽的人鱼因此惨死。”
想到那些惨状,御医面露不忍:“后来听说连人鱼国的小王子也惨遭毒手。人鱼女王震怒,掀起滔天巨浪报复,死伤无数。他身为统兵将军,亦葬身那片怒海,尸骨无存。”
席耀萌冷冷吐出两字:“报应。”
“我记得这件事,”娜塔莎听完,浑身绷紧,“母亲提起过。”
御医惊疑:“母亲?”
“贪婪!虚伪!披着人皮的恶鬼!”娜塔莎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若非他们步步紧逼,我们何至于颠沛流离,连一处安稳的栖息之地都难寻!如今竟还有脸来指责我们?”
席耀萌轻轻掰开娜塔莎紧握得指节发白的手,然后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
“确实,由贪婪挑起的战火,唯有熄灭贪婪的源头,方有平息之日。”席耀萌转向御医:“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倒忘了正事。劳烦御医,快给这位人鱼姑娘看看鱼尾的伤势。”
席耀萌引着御医来到床边。
御医看到莎莉苍白却依旧难掩绝色的容颜,神情恍惚,由衷叹道:“人鱼一族,果然是造物恩宠。”
娜塔莎扣住御医手腕,反手一拧。
“哎哟!疼疼疼!”御医痛呼出声。
娜塔莎眼神冰冷:“管好你的眼睛!”
席耀萌连忙上前打圆场。
御医揉着发痛的手腕,苦笑道:“姑娘误会了,臣绝无亵渎之意。实不相瞒,臣幼时曾被人鱼所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半分邪念。”
娜塔莎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待开好药方,席耀萌亲自送御医至殿外。
临别前,御医神色凝重,低声嘱咐:“殿下,这段时日,务必多加小心。老臣也盼着海陆能重回当年和平共处之景。陆地为王,深海亦是王庭。我国依海而生,一味诉诸暴力,终非长久之道……唉。”他摇头叹息,拱手道:“老朽又多言了,殿下留步,臣告退。”
御医离去,殿内重归寂静。
待红荔等人也退下后,席耀萌将沉默的娜塔莎拥入怀中。她仰起脸,望进娜塔莎那双盛满哀伤与愤怒的眼眸,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娜塔莎,信我。终有一日,我定让这片海域,重归安宁。”
“嗯,我信你。”
白日的风波,注定会传遍宫廷。此刻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假象。
席耀萌将莎莉与娜塔莎安置在隔壁偏殿。夜深人静时,她的寝殿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咚咚咚。”敲门声轻响。
席耀萌披着内衫起身开门,看到门外的熹妃时,面上难掩惊讶。
“母妃?”
“嗯。”
席耀萌将熹妃请进内室,两人在茶圆桌旁坐下。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察觉气氛尴尬,席耀萌起身为熹妃斟了杯热茶。
熹妃并未碰那杯茶,席耀萌也端坐不敢动。
良久,熹妃才开口:“另一个也是人鱼?”
席耀萌没料到母妃会问这个,一时支支吾吾:“不……不是……”
熹妃抬眸瞥了她一眼:“说实话。”
席耀萌垂下头,老实承认:“是。”
熹妃追问:“可知其父母?”
席耀萌回忆道:“似乎是人鱼女王所生?”
“女王吗……”熹妃眼中哀伤更浓,目光仿佛失去了焦距,陷入遥远的回忆。她轻轻叹了口气,强自收敛情绪:“琉璃,明晚你带她们离开。走禁地那条路,你应该知道怎么走。”
席耀萌皱眉,满心疑惑:“母妃,为何如此急切?”
熹妃解释:“今日之事我已听闻。我与皇后共处二十余载,深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你是公主,她最多寻由头罚你禁足。但她们几个……”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忧虑,“恐有性命之忧。”
席耀萌神色一凛:“母妃,我也要走?”
“嗯,”熹妃深深地看着她,“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席耀萌追问:“那您呢?”
熹妃目光微黯:“我留下陪你父皇。他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
“母妃。”席耀萌想起在禁地古树林听到的争吵,心头疑窦丛生。人鱼与熹妃,熹妃与父皇,还有那二十五年前的相遇,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日您与父皇争执,可是为了人鱼之事?”
熹妃微微一怔,随即又是一声叹息:“果然你都听到了。”
席耀萌以为触及禁忌,连忙道歉:“母妃恕罪,儿臣并非有意。”
熹妃唇角竟罕见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今日下午那般伶牙俐齿,此刻倒乖巧起来了?”
席耀萌脱口而出:“儿臣知错。”
熹妃摇头:“并未怪你。今日做得很好。”
席耀萌低头示弱的动作一顿,母妃长久以来严苛的形象太过深刻,她本以为会迎来斥责,未曾想竟是夸奖。她惊喜地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儿臣就是看不惯她那副颐指气使阴阳怪气的模样,就故意气气她。。”
熹妃看着女儿如此鲜活的模样,竟忍不住笑了声。
席耀萌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凑到熹妃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母妃,儿臣还是第一次见您笑呢,真好看~”
熹妃眼中残留的笑意被女儿认真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陷入了沉重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人鱼与人类爆发了最惨烈的一场战争。”熹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哀伤,“我的哥哥被人类所害。他本是族中最优秀的继承人,肩负着成为下一任人鱼国王的希望,却因轻信人类,落得惨死的下场。”
哥哥?人鱼?席耀萌脑中掀起惊涛骇浪:“母妃,您也是?!”
熹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手,极其温柔地轻轻抚过席耀萌的发顶。
席耀萌的目光落向熹妃的双腿,看到那双人类的腿,她心中的疑惑更甚。
熹妃没有解答,只是放下手,沉浸在那段血色的往事里。
“我遇见你父皇就在那场战争中。他被巨浪卷入深海,是我救了他。”
“起初,我不知他是太子,只当他是个寻常的落难者。他很不同。”熹妃眼中浮现一丝追忆的微光,“他善良,与我听闻的任何人类男子都不同。他看到我,眼中没有令人作呕的贪婪,只有真诚与感激。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我们竟意外地成了朋友。”
“那片禁地,那时成了我们每日秘密相会之所。人鱼与人类的关系越发紧张,战火一触即发。而我……”熹妃的声音带着愧疚与痛苦,“我却辜负了母亲的期望,爱上了你的父皇。最终甚至背弃了整个人鱼国,舍弃了人鱼的身份。”
席耀萌想到那些流传的禁忌传说,忍不住追问:“那代价是什么?”
熹妃脸上的幸福褪去,脸变煞白。
“一辈子都不能回到大海。”
[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人鱼公主17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