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富贵腐朽不是一生
(蔻燎)
二日清晨。
蓉音起身后,窗外有山间晨雾,浓浓的一片,极目看就,便见那香树旁有一赤狐踱步。
那狐生得灵秀,通身火红,唯尾尖雪白,黑眸如夜,瞥见蓉音后非但不惊,反朝其走来。
说着人话:“白南木呢?”
蓉音自幼不信鬼神之说,只觉无稽,现如今一只红狐狸朝她吐着人言,多少有些吃惊,却也能镇定自若。
“你......是妖?”
“妖?”那狐声音清细灵动。
“我不是‘人’,却说‘人 ’话,我便是妖了?”
狐狸大摇大摆上了石阶,狐尾高高翘起,神情高傲,“不是一类物种,便是妖?你我同是天下生灵,在我看来是不分‘人’与‘妖’的......难不成你们‘人类’都高贵一等?”
蓉音自知失言,只觉这狐很是独特,还未恢复心神,便见赤狐烟绕之间已消失不见,犹如未曾出现。
蓉音不由呼气道,“天地神奇......”。
“外头极冷,怎不进屋去。”
白南木不知何时出现,蓉音又是一惊,欲问他可信妖灵之说,却总怕他耻笑了去,因而将目光挪向别处,“我倒不觉冷。”
白南木“嗯”了一声,突将玉指朝蓉音袭来,蓉音吓得一闭目,之后便感觉头上发鬓有些微痒。
见白南木伸回手去,极不自然的低声道。
“发钗歪了。”
“多谢。”她垂着首,双颊滚烫难耐。
晨雾渐散,目光渐暖。
蓉音一袭青纱缓缓踱入闻世庙大殿,殿中那仙袂飘飘,隐面而立的男子画像,带着神秘莫测的力量静静的在香烟缠绵中透着万境归空的气息。
蓉音俯身磕头,又抬起来面,低喃。
“虽不知你为何方神明,可小女子在此久住多日,无一日不来拜见于你,虽不曾袒露心声,不过小女子深知,我不言,大仙也是懂的。世态炎凉,我恐无意圆滑,虽不能肆意而活,但求能不受控制,能有一长久安身之所,远离尘俗,静心而活。”
她皱眉,磕头。
出殿时,正欲回房,突扫见庙门口有一黑影极速闪过,钻入了草丛树影之中。
蓉音心下猛得一颤,谁人如此鬼崇?
一念未完,便见白南木自廊下而来,白衣胜雪,不由笑道。“你来了。”
白南木一面回答一面走来,“你的《顽玉记》呢?”
“怎么?”她敏感的蹙着秀眉。
“让我瞧瞧......”白南木笃定的说,“我知你写的是何内容......。”
蓉音却不答话,径直从白南木身旁走过,回眸一笑,如星辰闪耀,“那不过是我写着玩的,于你是无用的。”
“于天下女子有用。”
话音未落,便见蓉音征在原处,星眸微敛。
白南木遂走近她,朗朗之音似雨击竹叶,极轻,却有力。
“你有何心态,何报负我怎不知?你觉人世之不平等,束缚女子的条框太多,不能学,不能出府邸,不能选择自己的良姻,偏还要以夫为天,活得也很卑贱。你觉得心受打压,抑郁难发。《顽玉记》实可证明,我说此话,并无其它意味,诚心是要相助于你,人世间尚不平等,那其中万物生灵,又该如何呢?”
见蓉音仍然犹如雕像,岿然不动。
他复道:“你掌灯夜读,后写下《顽玉记》,却深居山内,终是无用,我可代你下山去市里将那印了......”
“我虽不知你因何缘由不归家,可我明白你行事必有道理。”
蓉音将语又休,心石电转间,终是叹了口气,只道,“我知你是极好之人,我内心苦闷无处倾诉,倘你愿意......我愿诉愁......”
白南木怔了怔,点首。
蓉音方将那日离家前与家父蓉益谈的一席话徐徐讲来。
“你已十七,也该婚嫁。我为你择了一富贵人家,高太守的次子,你若过去了一生都可安享荣华。”
蓉益饮了一口茶,一脸正气,像个主宰世界的君王。
她只笑,无缘故,就是好笑,“爹爹所说的荣华,便只搁在金银钱财上了?”
摇头,扯弄着手中的香绢,“富贵腐朽,那不是女儿的一生。”
“一生无忧,安享舒适,高人一等,此等好事,不是天下女儿心之所向的好归处吗?”
“爹。”她皱眉,“若女儿说不愿,你便要逼女儿吗?”
蓉父一拍桌子,对其怒视,“你果是蠢顿之人,我不理你何想,此亲事已是铁板钉钉,你且等金秋时节嫁去高家便是!”
她被关了多日,终施了法子逃了出来,离开时,她只知道,那地方是不便再回的了。
白南木已知其中渊源,他看着眼前的蓉音,深觉世间繁冗,俗不可耐,“天下之大,若无心之归处,终不得欢,如姑娘一般远离喧嚣自然是好,可到底是有避世退怯之态,若独身反抗,终也不能有好结果......”
蓉音哼笑,“我只身一人确是力单势薄,倘那《顽玉记》有如我这般的女子看了该有多好?”
“我便是看了!”
冷不防一清伶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不远,便见一红衣女子用纤纤玉手捧了本书走到两人眼前。
女子鬓如刀裁,体形俊俏,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若语若笑间一双黑幽顾盼传神,灵巧动人。
蓉音只觉这女子很是熟悉,那眼神仿佛见过一般。
红衣女子对白南木“哈哈”一笑,拍了拍白南木的肩,“木头哥哥,我来此处玩,你不闲叨扰吧?”
白南木自然摇头,“你怎将别人之物随意拿了?”
红衣女子“哼”了一声,不予理睬,只转头对蓉音问道,“我叫长安,你如何称呼?”
“蓉音”。
“《顽玉记》写得极好,颇多地方与我想得一样,原不知你也不是俗物,倒是让人眼前一亮,耳清目明了。”
长安嘴角勾起一丝笑,将那本《顽玉记》放入蓉音手中,只愣愣地看了她良久,不言只笑,仿佛在看一个旧识,又仿佛看见了一个知已。
白南木当日下山,长安也随之去了。
白南木走之前,往蓉音的手里塞上了一支木做的箫,有幽香凌人,光滑如玉,做工精巧,且箫上系了一根烟蓝色轻盈丝绦,随着蓉音翻看的动作晃晃悠悠,打着旋儿。
蓉音惊喜之下望向白南木,土南木冁然而笑,“怕你孤寂,做来让你吹着玩。”
“好香。”她且笑着,低头细嗅那清香,将箫拿在手里把玩,甚是喜欢,“多谢。”
行到远处的长安久久不见白南木出去,跳着挥手催促,“木头哥哥......你快些!”
白南木遂看了看蓉音,白袖一挥,转身离去。
蓉音见那白袍红衣渐被秋叶衰草遮掩后,独自进了大殿,那垂挂于庙殿中央的白衣男子背影的画副此时在蓉音眼里像极了白南木。
她觉得,白南木就是那仙,救人于水深火热,令人仰望。
可是那画中仙只有一冷清的背影,不知面目,空空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之惑,像被吸引,被蛊惑一般,她朝那画走去,画中人忽然侧了侧头,又在风把烛台吹倒的刹那恢复原状。
蓉音只当眼花了,将烛台扶起,抚上木箫,沉思之后,终是没有吹试。
夜,染黑了天宇,逼亮了月。
蓉音不知何时已睡在了正殿的软榻上,她睁开了眼,被冷醒的。
耳朵贴在榻上,离地面极近,她听见了地板上传来纷杂响亮的脚步声,如大军压境,朝她而来。
猛的坐起身,耳畔响起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庙外,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已看见了十几位高大的身影,举着火把,将她包围起来。
她识得其中的一个人,那个粗眉砺目被火把张狂的光照得愈发可怖的人,正是自己庶出的弟弟——蓉恒。
心里猛的炸了一下。
只听蓉恒冷笑。
“我的好姐姐,可算是找着你了!你若玩够了便随我乖乖回去!”
不!这不是玩!
她被人抓住,蓉恒向手下使了眼色,她被人拖着,像拖去受斩刑一般。
蓉音挣扎着,像涸辙之鱼渴望跃入湛蓝的深海,她被拖出庙,看见了许多火把像密集的蝗虫一般扑上那古庙,啃食着、催毁着。
她看见一只火把在空中滑出一道美丽得过分的孤线猛得袭向垂在空中的那副画......那副,像极了白南木的画。
那画在她的视线中被火舌烧得飞腾,弯曲,最后化为灰烬,散在灼热的空气里,整座庙里被烈火肆意的侵犯者,她甚至听到古庙“噼噼”的呻-吟声。
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进了嘴,苦涩至极。
她疯狂的挣扎哭喊,已全然不是大家闺秀,像个疯子,又像野兽。她深觉自己不像人了,她没人样。
只想从他们手中逃脱,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可是不行,她被人越抓越远,那庙越来越小,她看见了庙旁那高大芳香的树在火与烟的催逼下颤抖着、痉挛着、承受着万恶的折磨。
闻到了那香树被烧焦的气味,她晕了。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意识混浊一片,在模糊的意识中她清晰的感受到,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向她靠近。
她在起伏明灭的天亮中看见了白南木——背对着她的白南木。
周遭有烟火呛鼻的气息。
她醒了,已是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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