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白没来，是因为她终于约到殷羡到晓百茶社喝茶。
前几日殷羡刚把她送出后，在学宫中也绕着她走。但今日竟然主动约她喝茶，她自然要来的。
至于学宫那边，她已经问朗岸要过一份记录历海门客的册子，别的还不能操之过急。
她进了雅间，就看到殷羡坐在长榻微微靠着凭几，中间紫檀案上，红炉上银壶雾气缭绕，水已经沸了。
“不知殷兄寻我所为何事？”她坐到对面。
殷羡沏好茶，推到她面前：“我听冉说你要从学宫中清人？”
茶盏里茶汤浅碧，香气悠长：“明前龙井？”
殷羡愣了片刻，便点点头。“新茶，莫公子尝尝。”
原先在他府中那般牛饮，还以为她完全不懂茶。不过，第一日她那些行为是伪装误导，也不意外。
她轻抿了一口，道：“殷兄有求于我？”
余杭到青临城，千里之遥，新茶一般在三月才会出现在青临城茶市。
如今她竟然在青临喝上了二月茶，真是托殷羡的福。
殷羡从袖中拿出一张单子，道：“王兄一直对我放心不下，所以安排了人在学宫‘陪伴’。莫公子方便的话，抬抬手，让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
莫白接过单子，看到长长一串名字，感慨：“殷公子和令兄还真是兄友弟恭。”
殷羡在东国十年，家里那位大哥还是忌惮他。据她所知，东国被暗杀次数最多的不是新君伊冉，而是这位好似被南国其他人忘记的质子。就连易居都被南国台子的人找上门问接不接暗杀殷羡的单。
殷羡又从袖中抽出几张纸。
莫白抬眼：“还有？”
殷羡笑道：“这是国君赏赐田宅的地契。我和常留说要和你见面，顺便帮你带来了。”
莫白接过来：“殷公子真是操劳，连侍官的差事也兼上了。”
她笑眼迷成一道缝，样貌平平，却有说不清的生动。
殷羡垂下眼。
莫白翻了翻，地契田契有五六张：“国君这么大方的？”
殷羡道：“后面那几张是我的。”
莫白刚拿起茶盏，瞪大了眼睛：“殷公子这是在……贿赂我？”
殷兄看着氤氲水汽，在她真诚的目光下似乎有些不大自然：“莫监察初来东国，想必用钱的地方很多，这些算是暂借吧。”
莫白郁郁地看了看那几张纸，可以理解，对他们这种不差钱的公子来说，田产土地才是值钱的。他们根本不需要考虑日用的银钱。
算了，还是自己想办法换成金铢吧。
“我倒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殷兄。”郁郁完她还是不放弃每一个窥探殷羡底细的机会。毕竟今天殷羡有求于她，态度不似之前那般戒备。
殷羡放下茶盏，认真看她。
她继续说道：“我虽然只是在学宫挂职，但面上功夫还是得做一些，我想请教下殷兄觉得如今学宫中应如何为师？”
殷羡挑眉：“莫兄要讲学？”
“自然，诗书经传，我也是从小学的，偶尔也会去给外门弟子讲讲各家之长。既然来了学宫，不参与一下总是有些遗憾。”
殷羡沉默后，道：“之前人人重我，是以为我即将成为权相的女婿。”
莫白道：“除了这个呢？”
殷羡上下打量他，喝了口茶，看着才道：“风采，气质。”
莫白呛了，拍拍自己。
她没理解错的话，殷羡的意思是需要一些美色。莫白恨恨：“殷兄开我玩笑呢。”
殷羡轻松闲适，笑看他：“是莫监察先与我玩笑的，莫监察还有别的事情么？”
莫白往后靠在椅背上，摸着面皮。
殷羡放下一锭银子：“没其他事的话，殷某便先告辞了。”
她这才上前拉住殷羡：“我确实有件事。”
她的面具修复的不是很好，那天把面具脱下来捣鼓了一个下午。破损的地方是补上了，但面皮的部分，这两天开始干皮。
殷羡停住，挑眉等她继续说。
“上次殷兄送的婢女我用着不是很方便。不知殷兄是不是可以送我一两个小厮。”
殷羡看了看被她扯紧的袖子：“自然可以，回头我在府上挑两个得力的给你送来。”。
“贵府上的我确实消受不起，不知殷兄可否带我去奴市新挑一个。”
算算日子，尘心应该也该按原计划在那里等她了，尘心到了面具的事情就不用愁了。
她也知道殷羡一直盯着她，所以她想让尘心的来路自然一些，就得绑上殷羡了。
殷羡沉默。
莫白可怜兮兮：“这几日家里活儿都得我自己干，连夜香都没人倒啊。”
殷羡抿直了嘴唇：“我带你去东市转转吧。”
“好嘞。”莫白立刻从榻上跳了下来，穿好鞋子。
东市繁华，车水马龙，人流不息，烟柳画桥，沿街商贩多不胜数，二人穿过古玩字画珠宝服饰铺子，又经过胭脂水粉小吃杂货摊子，一路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莫白开始还得忍住，她也怕在尤其在殷羡这种心思深藏的人面前，逛这些会露馅。但想想她是高人嘛，可以解释为了解青龙城的市井人情。
殷羡在旁边看着她站在水粉摊前对着一盒玳瑁乘着的廉价茉莉粉，好似在思量国家大事般凝重。本不愿打扰。
但是他二人站在这里，不买东西。周围姑娘见他们二人，也不好意思上前，只不近不远地看着。
摊主对他们怒目而视。
殷羡道：“实在喜欢，就买了吧。”
“喜欢什么？”莫白回过神时，手已经在玳瑁盒上了，她赶紧收回手，道：“喜欢什么？哦，我是想着要送殷兄礼物。不知殷兄觉得怎样？”
殷羡脸色变了变，没说话，拔脚走了。
终于来到奴市。
嗯……
莫白沉吟地打量台上的头上插草的小哥哥小姐姐们。
蓦地，迎上好扑闪的一双大眼睛。
忽视。
好幽怨的一道目光射来，她用手挡住眼睛。
不行，这样也太明显了。
殷羡顺着那道目光看去，一个半大小子，脸上涂得黢黑，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含着浓重的怨气。
他笑了笑，道：“前面第三排第二个怎么样？”
“太瘦。”
“第三个呢？”
“太呆。”
“第四个呢？”
“太……”
那道幽怨的目光中带了些警告威胁的意味。
殷羡低头，敛去嘴角笑纹。
再抬头时，看见莫白仰头看天：“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挑剔的人，就他了。”
……
“公子，我叫小石头。公子今日慧眼识我，我定粉身碎骨，万死不辞，报答公子。”大眼睛扑闪扑闪，嘴也抹了蜜似的。
“恩，你要做的事情没有那么危险。”看殷羡去付了三个金铢。莫白暗暗肉疼，太贵了，够买一筐香粉。
三人往回走，殷羡突然冒出一句，对小石头说的：“你读过书？”
“回这位公子，不止读过，还识不少字呢。小的自幼家贫，卖身为奴，主人家看我伶俐聪明，让我做了小主人的陪读书童，谁知主人家前年遭难，小的被卖给了人贩。一路从家乡辗转被卖到青龙城。”
话这么多，莫白愤愤地想，这家伙一定是来害自己的。
她连忙点点头接过话头：“那你今年有……十二了？”
“回公子，十三了。别看我小，我能干着呢……”
她当殷羡面，不好捂尘心的嘴，又怕他多说多错，在殷羡这多疑的狐狸面前露馅，不得不再此打断他：“其实你的活儿很简单的。”
“那真是太好了，公子。”
殷羡见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挺欢，突然插了一句：“也就是倒到夜香。”
青龙城在传东王请来的谋士，刚来第一天，当头一个闷棍，逼走了历大相国。但没过两天，在苍龙学宫搞变革，踢到了铁板。小莫先生气得好几日不出现了。苍龙学宫威武。
桌上一锅白粥和几个白馒头，小石头又端了咸鸭蛋和酱黄瓜来，顺便说了下早上刚听到的传闻。
小院没有专门的饭厅，两人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早饭。
“就算你另有打算，但是被人说成这样，也太给期云丢脸了。”他磕着咸鸭蛋，嘴里抱怨着。
“期云的脸面有师父和师兄们呢。再说栽在苍龙学宫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三千师生，也有不少饱学之士好吧。”莫白挑了个绿壳的，对着光找空头。
“混不下去就撤吧。”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传闻我可是花了钱散出去的，我有我的计划。”
小石头正嗦着红油：“这还用花钱，师兄说得没错，你忒败家了。”
她哼了一声：“师兄懂什么，他那几个不花钱的红颜知己，不把他坑得山门都找不到算我输。”
小石头啧了一声，摇头叹气：“哎，自古多情空余恨呐。不知道师兄这回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没事儿，他未尽的使命我可以代他完成。”她将蛋黄囫囵个儿掏了出来，剩下的给了小石头，“虎符我看看。”
小石头把自己手中的咸蛋黄给她。从怀里掏出半块伏虎状墨玉令牌递给她：“喏。我说这玩意儿好丑。你要它干啥？”
“不干啥，就没见过，好奇。现在看见了，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得空放回去吧。”粥有点烫，莫白吹了吹。
“就这样？”
“不然咧？你要是觉得闷还是回山上吧。”
“不回。”
“那你就别问太多。说了你小孩子也不懂。”
小石头哼了一声，低头喝粥。
“干嘛臭着张脸。”
“我没有，是油烟熏得我的皮肤黄了。”
他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毒王，现在竟然沦为伙夫兼职小偷，脸色能好才怪。
“那也是你自己选要做饭的呀。再说，这不都是你早上刚出去买的吗？哪来的油烟熏到你。”
“废话，是谁威胁要把我打包丢回期云山。”
“我知道你在这里很无聊。我前些日子，遇到个姑娘，感觉和你很配。改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有病！——你去哪儿？”粥还没喝完呢。
“突然想起有很重要的事，你自己吃吧——” 莫白人已经跑远了。
“这粥我熬了半个时辰呢。”
下次在一定在里面放点巴豆。
小石头狠狠掰开馒头，愤愤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