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夹杂着初夏的躁闷、黄桷兰的清香以及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大理石的地面上,狼狈不堪的阿梅跪伏在地,抬头望向盛怒中的朱总管。
“阿梅,你可知罪。”
“知。”
“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无。”
“你八岁入府,公子可曾亏待你?”
“无”
朱总管重重叹息一声,“那你到底为何要背叛公子?”
一语问出,一脸木然的阿梅,面色才终于起了变化,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的白色身影,自嘲笑笑:
“为何?你问我为何?”她笑得有些扭曲,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慢慢晃到了公子跟前,幽怨地仰视着他。“公子想知道为何吗?”
赢世安终于扫了她一眼,他墨眸微弯,漫不经心道:“让我猜猜,赢机同你说了些什么?”
“你知道,你竟都知道?”阿梅惊得瞪圆了双眼,踉跄地退后了一步。
“崇微十八年,一向刚直不阿的赵御史,牵扯进右丞相贪墨一案,被判举家流放千里,流放途中全家被暗杀……”他顿了顿,睨了下首的阿梅一眼:“只余一个女童,赵、雪、梅。”
阿梅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那为何还要留下她?
“而此前,诸臣议储。众人皆言当立嫡,唯有赵御史坚持立长,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于是,他告诉你,是我构陷你的父亲,甚至暗杀你全家,对不对。”没有疑问,是肯定。
阿梅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更是又惊又悔。
当年,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花了半个月才回到了上京,无家可归,只能在原来的御史府附近转悠,就这么被朱总管捡了回来。她一直安分守己地待在公子府,直到两年前来西京的前夕,那个人告诉她,世安公子是害死她全家的凶手。
他说他可以帮她报仇,但他需要一些帮助。她信了他的“证据”,也应了他的要求。半个月前,她接到了一个指令,那人让她接应刺杀公子的杀手。
她照做了,公子却毫发无损。
她太蠢了。公子一早便知晓她的身份,若真是她的仇人,又岂会留她到今日。公子亦早知那人的阴谋,否则也不能全身而退。
她也太坏了。公子收留了她,让她免受流放之苦,甚至知道她的阴谋还留着她。而她,居然轻信谗言,恩将仇报,一直向那人提供情报,还险些害死他。
阿梅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她恨自己蠢,恨自己好坏不分,恨自己给父亲丢人,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梅的手慢慢上移,从发间摸到了一根铜簪,将它拔了下来。
“叮”的一声。确是赢世安广袖一挥,扫落了阿梅对准脑袋的簪子。“好好活着,替赵御史。”说完,便佛袖而去。
路过葡萄架的世安公子,发现墙角探头探脑的姜月,忍俊不禁道:“又听墙角?”
姜月立马记起上次的悲惨教训,讪笑道:“路过,呵,路过。”
“不过,所以,公子是一早知道阿梅和那杀手有勾结?”
世安公子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直愣愣地盯着姜月,像是在说:你说呢?
“所以,那日在亭子里,公子是在装睡?”
世安公子轻笑出声:“还不算太笨。”
“所以,月娘白白折腾了一通?”
“那倒没有,听着像是挺有趣的,倒是有些可惜,没能睁眼看看,你当时那模样一定滑稽极了。”
姜月扶额,突然灵光一闪,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所以,紫衣杀手也在公子预料之中?”
世安公子嗤笑道:“你当我是神仙啊。”说完,伸手就要去点姜月的脑袋,手到半空却顿住了。
“对呀,对呀,神仙可不就是长您这样?”姜月心里如此想来,确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漏了嘴,暗道不妙。
果然公子马上反问,“哦?如此说来,月娘还见过神仙?”
姜月在心里“呵呵”两声,面上尴尬笑笑:“在梦里见过!是梦里,梦里。”
“原来如此!月娘竟是连做梦也会梦见世安。唉,这可怎生是好?”语气中竟是有几分委屈,几分了然,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长叹一声后,赢世安便扬长而去。只余满脸绯红的姜月待在原地,气的直蹬脚。
是日,卫林终于得空带姜月出门,他们去了西京的西市。完成采办之后,姜月便自顾自地逛起了商肆,她想打探一下这边集市的行情,看一看有没有适合她的营生,毕竟银钱是唯一能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等事情办妥,就去了和卫林约好的茶肆等他,落座后,还没饮完一杯茶,便被门口的喧哗给吸引了去。
只见茶肆门口两位壮汉,正挥着手招呼着一个素衣妇人。
“走,快走,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那妇人佝偻着身子,悲戚地喊道:“相公,不要赌了,跟我回家吧。”又抹了把鼻子:“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高个壮汉大声呵道:“赌什么赌?我们这是茶肆,又不是那赌坊。出去,快出去。”说完一把拎起那妇人的衣领把她往外拖。
那妇人一急,挥动着双手试图打断那壮汉的拖拽,嘴里还是不停地重复着那句:“相公,不要赌了,跟我回家吧。”
高个壮汉吹了吹被挠伤的手,厉声呵道:“真是个疯婆子。”
然后连同那个矮个壮汉,两人一起将她钳出了茶肆。高个壮汉拢着手对着行人大喊:“唉,这是哪家的妇人,快快领回去罢,再来这发疯,扰了我们的生意,那可就不美啦。”
瞧热闹的人,围了来,又散了去,却不见有人上前认领,那妇人被钳制着,身子不停挣扎,嘴里仍念着她那个赌鬼相公。
过了一会,两个壮汉将那妇人重重放下,不耐地一把推开。
那妇人歪歪倒倒落地,头在门框上蹭了下,倒像是有些清明了,突然变得怯怯的,不再喧哗,那模样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个壮汉手中随时可能会砸下的棍子。
正在这时,姜月走了出去,她不顾各色的眼光,将那妇人从地上搀了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轻声哄道:“阿姑不怕,我们吃点心去,好不好。”
听见有吃的,那妇人便安静了,乖乖地跟着入了内堂。壮汉见姜月穿戴气质皆是不凡,指不定是什么望门大族,不愿挑起事端,也就随了她去。
许是先前闹得很了,有些饿,那妇人一坐下,便一手捞了一块点心,齐齐往嘴里塞去,呛声直起。
姜月忙递给她一杯清茶,用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的残渣,顺便给她拍了拍背顺气,心里想的确是待会卫林来了这事该如何梳理。
说起来,姜月本没打算管这事,一来她人微言轻,再一个自打荣阳公主那事以后,姜月行事谨慎了许多,不想再惹祸上身。那两个壮汉虽有些粗鲁,却也没伤到那个妇人,等她的家人把她接去了也就好了。再到后来,见没人上前认领,那壮汉又似没了耐心,姜月这才走了出来。
这一幕凑巧落在闻讯急急赶来的青衫男子眼里,一时间他竟怔了怔,眼神有些飘忽。
青衫男子行色匆匆地走到姜月面前,拱手作揖道:“在下来迟,累姑娘照看我娘!”
青衫男子一进来,那妇人就凑了过去,还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块点心,像孩子分糖果似的。
姜月脸色有些难看地打量了他一眼,微怒道:“你娘这状况,怎可让她落了单?”
那妇人一听姜月的语气,又变回先前胆小的模样,躲在青衫男子身后,怯怯地望着她。
青衫男子拍了拍他娘的肩膀,又转头向姜月赔笑道:“姑娘教训得是,是在下的疏忽。”
这时门口出现了卫林的身影,姜月握了握那妇人的手,轻声跟她道了别,就径自出去了。
见她要走,青衫男子忙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在下改天好登门拜谢!”
姜月没有回头,只向后摆了摆手便施施然向外走去,血色夕阳下她发丝轻扬,纱裙仙逸,留给那青衫男子一道清绝飒爽的背影。
直到那背影渐渐没入橙红的夕阳中,青衫男子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突然多了丝期待,又有些怅然若失。
青衫男子姓樊,名莒,北魏人,于多年前举家迁居西梁。
刚来西梁,樊莒一家人还算和和美美,时间一长,父亲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家里的财物尽数被败光,而他本人更因债主逼债,逃了出去,至今杳无音讯。
樊父的离开,对樊母打击太大,她疯了,每日幻想着樊父还没走的日子。这才有了姜月今日看到的一幕。
听说娘在集市的时候,樊莒丢下手中的药篮就赶了过来,他担心他晚到一步,他娘便会被人欺负,上次他娘偷跑出去,就被几个孩童扔得满身是泥。
世人对他娘的冷漠,他早已习惯,在路上他想过各种状况,没成想匆匆赶来却看到了令他动容的一幕。她就像个仙子一样,细致地看顾着他娘,他温雅、柔和、细心,连发怒的样子都那般朴拙可人。
他早早尝尽人情冷暖,一颗心早就古井无波,却不知为何,此刻望着那道渐去渐远的背影,心里竟是有些发烫,像是又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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