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疫场设在城北,在三元街道上用栅栏隔开。发现新的病患就从老磨盘的胡同口送进去,死了的人从永宁门下用木板车拖出去。
在官府的严厉防控下关于诅咒的议论消失了,但人心却时刻绷着,紧张了极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断开。
温玉算不得一个好人,他总是想要权力,要人心。明明凭借着他的能力,无论是当官还是经商也会过的很好。
可他就是要折腾,成为天下人眼中的反贼,竭尽全力地经营爱民仁义的名望。他会跑到疫场里亲自煎煮汤药,照顾染疫的病人,甚至还会以身试药。让百姓看到他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与他们共同进退。
这虽有做戏收买人心的意图,但他也确实真心实意的期盼能够研制出来解药,驱走瘟疫。为此他甚至等不及让大夫一遍又一遍,慢慢的开方研药,将主意打了府邸里的那颗仙草上。
元嘉因此也来了疫场,那天好多人都从木板房里探出头来看她。只见被传言当作怪物的温玉,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恢复如初。身边跟着一个娇小的姑娘,头上带着幕离,纬纱下还遮面纱,全然看不清楚里面是怎样一张脸。
但是好几天前许都城里就传出了风声,长津王夫妇会前去疫场里探望百姓,发药施粥。像是官府所说的那样,纵使诅咒的流言漫天。
他们不敬长津王,质疑痛恨他。他也依旧和许都同在,从不曾放弃他的百姓。告诉他们,他的妻小和寻常百姓一样留在许都,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利用手中的权势就躲了出去。
疫场景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眼巴巴瞧着元嘉和温玉。在无声的注视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是王爷和王妃,他们真的来了。”
苍老的声音落下,立刻就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元嘉茫然的寻找出处,手掌被温玉轻轻的握住。
“别怕,他们没有恶意的。只是没见过你,有些好奇。”
“温....温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元嘉闻见了尸体的味道,就在不远处的木板车上。她有些忍不住,馋了。然而她又是个人,清楚的感受到疫场里的绝望和痛苦的气息。
她看不见,但是知道周围的间间房子里趟满了等待死亡的人。他们在痛苦的煎熬,呻吟,在众人害怕又期待的眼神中咽气。
“本王想要你救他们,你有办法吗?”
温玉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像是遇见了神明一样,殷切的看着一身青衣。
有那么一瞬,元嘉不敢说话了。她是牛首山的鬼草,叶如葵其秀如禾,曾有仙人采之,服之无忧。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治病,有该如何治病。
将她煮了煎了,吃了吗?比于医治这些,她内心的冲动明明是吸食那些死去的尸体,它们都是很好很好的肥料。
“我....我不知道。”
她小声道,害怕这话被他们听到。但同时她又是期望自己能够救这些人的,站在了这里,她的心比温玉更真诚。
“想想办法,你可以的。站在这里,你能感受到什么吗?”
温玉到目前为止依旧还没有查清楚瘟疫的来源,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元嘉身上。带她来疫场,希望她能够看到民生疾苦,而不再执着离去。能够真的为他们带来福气。为他驱散诅咒的阴霾。
元嘉并不知道他有那么多心思,她贪恋尸体的肥沃,也害怕死亡的气息,害怕让这些看着她充满希冀的人,在转眼间又跌入谷底。
她扬起脑袋,面对城楼飞檐下落下的夕阳,深深吸了吸鼻子。舒展开全身的神经,感受空气中细微的差别。晚风很大,呼呼的吹,扬起她的幕离,露出一抹皓颈。
浊气冲天,许都像是罩在蒸笼里,底下有恶鬼在焚烧烈火一样。不断地有人死去,不断地有尸体在焚烧。那些死掉了的人,焚烧了的尸体化成病气
元嘉想起落在温玉坟头的前世,一样是这样浑浊混沌的天空。瘟疫、战乱不分男女、地位、身份夺去人的性命。伏尸千里,坟茔累筑。
好像是又回到当初了,死气沉沉的世界。她在草壳子里被包裹数万年,是在那些尸体上活得了新生。当温玉的坟茔长出黄沙中的第一抹绿时,生机蔓延,上天降下了久违的甘霖洗去大地的浊气。
“温玉,他们都没有离开。”
元嘉深吸了口气,衣袖忽然被人拉住。
有穿着粗布旧衣的小姑娘孩子好奇的探头,钻到幕离下看她。她娘立刻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呵斥了一句。
元嘉茫然的低头去看,温玉先开口温柔的道:
“小姑娘怎么了?”
那小丫头怯生生的指着元嘉,“我想看看姐姐,她是神仙吗?”
“嗯,是王爷派来的神仙,来给你们治病的。”温玉面对着元嘉,又问道:“小姑娘想看看你,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幕离便被掀开挂在离罩上,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大一小就直勾勾的互相盯着,谁也不说话。
温玉又解开了她的面纱,小姑娘看见她粉润的脸色,傻乎乎的问道:
“姐姐,你也生病了吗?”
“没有啊,姐姐很好,没有生病。”
元嘉伸手出一下就摸到了软乎乎的小脸,鼻子嗅到了奇怪的味道。
“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爹爹生病了,我和阿娘送他来这里治病。”
但她并不知道,她爹爹的尸体现下已经和其他尸体堆到了木板车上了。
元嘉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死亡的气息,也许在今晚或是明晚,她也会被送到这里,然后迅速死掉。
“温玉,我们回去了好吗?”
她忽然间哽咽了声音,疫场外奔来马蹄声,停在栅栏外着急的朝里张望。
温玉看见卫骁风尘仆仆的身影,扶住元嘉的胳膊转身离开。随行的官员送走了他们,便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到栅栏外,马车外除了武兆还站了久违露面的卫骁,一路风尘。看见温玉的身影便按耐不住激动起来,迫不及待的迎接上前。
可他没让他说话,“先回去吧,不急。”
卫骁讪讪闭嘴,温玉还让武兆将马车也驾了回去。她当是有话要说,温玉便扶着她慢吞吞的在街面上走。
因为瘟疫路上人烟寥寥,走很远都见不到一个人,只卷起来的秋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
他先开口问道:“怎么了刚才?”
她哽咽道:“小姑娘就要死了,也许在今晚,也许在明天。”
“别怕,本王马上派大夫去。她还没发病,施救及时也许还有的救!”
温玉一惊,急忙撒开手往回奔,跑了几步又急匆匆的跑回来。
“在这等我,不要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好。”
但当夜还是传来了那孩子的死讯,书房里当即传出来茶杯的碎裂声。
卫骁高大的身影映在窗上,硬邦邦的僵硬了半响才弯腰去擦书案上的茶渍。
“豫州行宫都仔细搜查过,没有发现解药吗?”
“没有,似乎都销毁干净了。这东西是在顺着密室的暗流爬到井里,让巡查的侍卫发现的。随后没几天,看守行宫里的人也得瘟疫了。所以属下猜测,许都城里的瘟疫当是有蹊跷。”
他边说边捡起地下的碎瓷片,地砖上放了只水箱。上面用铁网罩着,里面唤着一只凸眼大蛙,脚蹼扒在箱子外好奇的看着屋子。
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七旬老大夫,从豫州跟着卫骁一路北上到许都。对水箱里的东西见怪不怪,只是捋着花白的胡子朝温玉问道:
“此毒王爷倒也不用担心,许都瘟疫老夫有方可治。只是需要一味极为金贵的药引,不知王爷可是舍得?”
“喔?”
温玉惊讶一声,好奇打量那老头。许是年纪大了,身量萎缩显得有些矮小。衣着破烂,身形削瘦,只一双深邃的眸子炯炯有神。
“先生认得此物,能解此毒?”
“认得,这东西原乃是师门玄真洞饲养的赤蟾,当年始祖为了修炼长生丹,以毒养出来的怪物。身怀有剧毒,一旦流出民间咬到了人便会致死。尸体一经焚烧就会形成有毒的浊气吸入人体中,活着的人因此而中毒。”
“所以这东西是你放出来霍乱人间的?”
温玉冷冷的抬眼,老头吓得赶紧解释道:
“王爷可不能这样说,玄真洞当年有个俗家弟子修行,老夫不说您也知道是谁。他偷走了这东西,老夫找了将近十年。”
他这缓和了脸色,从笔筒里抽了只笔,往水箱前蹲去,用笔杆去戳那丑东西。
“看来论狠毒,本王当还不及萧辞万分之一。不过这东西到底怎么弄出的,像孩子又不像,怪东西。”
它当是听的懂他们的话,时不时的眨眼,像一岁心智的孩子,也像是一只怪蛙。卫骁带着从豫州赶回来,一路上不吃不喝也没死,喜欢咕嘟咕嘟钻在水里吹泡泡。
那蛙听了温玉的这话有些不高兴,气呼呼的呲了他一身水。
卫骁见状赶紧把水箱提远,担忧道:
“王爷没事吧,这东西浑身是毒,可不要让它碰到了。”
温玉摇了摇头,抓了张纸把笔包好才递给他去丢掉。
那老头接着他的话,“现下这东西来看当是个孩子,在母体孕育至三个月时,喂食了特制的药物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其实不止是用孩子,用其他的动物也可以,牛犊羊羔甚至是猫狗都可以。”
“所以你有办法可以解毒?要用到什么药,只管开口。”
“要解毒其实也不难,就是要一味药引,王爷可有?”
“要什么便说,不必故弄玄虚。”
温玉颇为不悦,净了手用棉布擦干,遂才踱回书案前坐下。
老头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需要以天山雪莲为引,此物珍贵。自来为皇家贡品,寻常难以得到。以许都现下的状况来看,至少需要上五十斤。”
这话一出,卫骁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天山雪莲为官府管控,西域天山一带依旧还在朝廷手中,在边疆驻有三万金军守疆。
想要弄到雪莲要不他们就带兵打下天山,占领襕都城;要不就只能潜入京师以高价收购回来,不若大抵只有真的等死。
“买的话需要多少银子?”
温玉神情淡淡的,像是问今早菜市场的鸡蛋价格一样。
“依照黑市价格一百两一枝,五十斤不少于这个数。”老头伸出了只手掌,又忧心忡忡道:“而且这东西管控严,很难弄到,所以价格还会虚高。”
“其他的呢?”
“其他几味只是寻常药材,许都现下就有。”
“知道了,先下去吧。需要,本王会派人去找你的。”
温玉转眼就下令送客了,老头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伸手去提水箱被冷斥一声,只得讪讪放下。
卫骁送了人出去,掩盖上门,颇为急切地问道:
“王爷打算怎么办,现下情况紧急,可是需要立刻筹办此事。”
温玉不慌不忙,起身取下檀木架上的沙船模子船在手中摆弄了好久,问道:
“酉阳水战的战船造的如何了?”
“不到一半,缺少木料和铁器。已经让将士从大山里运料了,但仍远远不足,造价银也快要跟不上了。林将军请求再拨五十万两用于船只和军械制造,以备酉阳之战能够一举击败朝廷水军。届时可相继攻陷源安、通照等城,大军可直抵京城下。”
“嗯,再从库房里拨一百万两给林将军,明日你给他押送去。”
说完这事,温玉放下船模,披了外衫预备离开了的模样。
卫骁着急道:
“那雪莲花呢?”
“此事不急,本王自有安排。”
“可是.....”
明明已经火烧眉毛了,怎么会还不急。但是温玉不发话,卫骁也不敢多问眼巴巴看着他出去了。
但很快就有人给温玉想到了办法,那个被推到人前成为救世主的姑娘。他带着精心准备食盒,站在院子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发了会儿呆。
“小嘉,饿了吗?本王亲自给你做些夜宵,可是要吃些?”
门后静了好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响动才移到门前。门板拉了好几下,里面的人也没有拉开。
“怎么了?”
温玉难得好耐心,站在门外等。门扇开了条小缝,花猪率先钻了出来。紧接着元嘉终于手忙脚乱的拉开门,怀里抱了一捧翠绿色的藤条,衬着她那张苍白无血的脸像是清丽的小白花一样。
“温....温玉,我有办法了!”
“本王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小嘉。”
他看着那捧藤条在意料之中,其实几天前元嘉掉在床上的叶子已经被拿出去煎药了。
温玉知道她是祥瑞,是仙草一定会有办法。只是才知道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爱她,权力、天下、声望,他总会在得到了想要的之后,用多余的精力来爱一下她。
“疼吗?”
他看见她衣领和手腕上染着淡淡的血渍,眸子染上一些湿润的雾气。
“还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元嘉蹙着眉,点了点头。
她是仙草有强大治愈能力,不仅她知道,温玉也知道。到了明年春暖花开,折了藤枝的伤口就会重新愈合,长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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