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入户,几尾赤色的鲤鱼穿行于水下,与枯草作伴为伍。自入冬后,它们早已不复春夏那般的光彩和神气,时常停在水下一动不动,还翻了肚皮过来。
一只枯瘦的手伸进水中,指尖才刚触及水面。水下的鲤鱼突然惊醒,打了挺溅出水花。水花溅得很高,落在眼睑下。
那手去摸,却发现并不凉,而是热的。
“王爷....王爷.....”
天边突然传来几声空灵的声音,温玉陡然睁开眼。左手撑着额头,指间触着左下无意识中留下的泪珠。眸子中有恍惚梦魇之色,卫骁唤了好几声,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圈椅跟前的水缸养的那几尾鲤鱼依旧静静的停在水中,一动不动。
他问道:“怎么了?”
武兆使了个眼色,身后的老妈子搀住阮素上前来,一旁还战战兢兢当初在玉安给她接生的稳婆。
“说,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稳婆瞟向阮素手中的襁褓,将她的惊慌恐惧之色收在眼底,福了一礼道:
“回王爷,孩子不足月,因强行催生那日才难产的,其余的小人当真一概不知了。”
温玉淡淡的看向阮素什么话也没问,神色有些累。卫骁见他精神不好,遂不再卖关子速禀道:
“王爷,经属下查明阮素姑娘的孩子并非您的。孩子小了三个多月,与她口中所言随父送酒,在军营里怀上的不符。而且在玉安,她故意吃催生药也是了圆此谎。怎料孩子生下来太小了,一下就露了破绽。”
阮素听见了此话,双腿一软扑通跪下地,忙不迭地向温玉磕头。
“王....王爷,妾身自知以假冒充您的骨血罪该万死,只是.....望您看在他还只是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绕过他一命!请王爷饶过孩子一命,妾身愿以死谢罪!”
后者抬手指了指卫骁,温声吩咐道:“卫骁扶她起来,把孩子抱给本王看看。”
卫骁满腹疑惑,搀起阮素将她怀里的孩子抢出来抱给温玉。阮素吓了一跳,以为温玉要对孩子不利,急的想要去抢。却只见他生疏又温柔的抱起孩子,伸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自言自语的问道:
“本王同她的孩子若是生下来,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只是遗憾他/她不喜欢本王,连他/她的消息都不想让本王知道,悄悄地就走了。”
卫骁欲言又止,“王爷您.....”
“本王没事,阮素给他取个命字吧。”
阮素愣在原地,傻傻的抱着孩子,“王爷您.....”
温玉将孩子还给她,眸子中闪过一丝心疼,哽咽了几声又问道:
“其实本王早知道孩子不是本王的了,从你难产的消息传到军营的那夜。只是孩子的爹爹,可还是知道是谁?”
触及伤心之事,阮素眼睛一下便红了,几乎是泣不成声道:
“不记得了,只记得当初有人找到我家来,带我去见了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他们把我就被关在屋子里不停的吃药,每个一段时间夜里还会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进来。一直到我怀上身孕后,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记得身形同您很像,却终究是不太一样。我能从细微之处察觉出来不同,再后来他们把我带去您的灵堂。有个叫军师的人告诉我您就是我孩子的爹爹,我并不太相信。但是我知道,我卷进了是非之中了。为了自保,我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后来的事,您也都知道了。”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胆敢来找本王了呢,不怕本王识破你的真面目拿你问罪吗?”
“因.....因为我的孩子,他并不是被期望来到这个世上的,妾身若不为他去争,他便当真什么都没有。所以妾身不停的吃,期望着他能将少的那三个月长回来像个满月的孩子。这样的话才能瞒过所有人,可事情还是败露被您识破了。如今妾身只恳求您大人有大量能够放过孩子一命,至于妾身愿以死谢罪,请王爷成全!”
她自知难以活命,说着又跪了下去。
温玉命卫骁搀住,从圈椅中微微倾身向前,抬起一双突然间熠熠生辉,水光潋滟的眼睛看着她。
“阮素,你很像一个人,你知道吗?”
她被看的莫名其妙,又怕又尴尬,怯生生问道:
“王爷说什么,您说我像谁?”
“像我娘......”
他眼眶一红,左眼陡然落下一滴泪,又迅速的被抹去。阮素和卫骁惊愕的合不拢嘴,收敛了失态之色,道:
“当年她好像也只有你那么大,和数百名女子被送到军营里,后来没多久她们就都怀上了身孕。然后一起关在深宫的密室里,每个月都有太医去给他们诊治。发育得不好的孩子,早早的就被打掉了。我听说我母亲为了保我,每日都强忍着害喜努力吃东西,锻炼身子。后来她平安生下我,却再也没能从产床上起来。本王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阮素闻言失言道:“王爷.....您也是孤儿?”
“不是孤儿,是被他们选择生下来的,无父无母、用之则弃的实验品。你看如今你的孩子多好,他知道他有一个为他努力争取,保护他的母亲。这个孩子虽不是本王的,但本王依然认他为嫡子,亲自养育教导他,将来入继大统。至于你,本王除了这颗心不能给你,名分地位本王都会给你。”
温玉说着,看向月门下,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了一双光秃秃的脚丫。鞋也不穿,脚趾发着白,用力抓着地面。
阮素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只是想为孩子求条命,并不奢求其他,急道:
“王.....王爷,您和王妃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妾身的孩子只是一介蒲草,怎可做王爷嫡子!”
卫骁也附和道:“王爷,孩子不是您的血脉,怎可认做嫡子将来继承皇位!请王爷三思,收回成命!!”
温玉却自嘲道:“本王本就也不是什么正统血脉,只要将来他能够教育成才,怀有仁德之心便是明君。本王此生杀戮太多,罪孽深重,不会再有孩子了。”
他看向那双脚丫的方向,像是在问她一样。
“对吗?”
卫骁和阮素迟钝的反应过来,墙后的身影却走开了。温玉拔腿追过去,穿过天井抓住她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恼怒,极力压着嗓子问道:
“怎么又出来了,鞋也不穿。天这样冷,你总这样光着脚乱跑什么时候才好的起来。”
元嘉却不理他,听见了孩子的咿咿呀呀的声音,痴痴的回头去看。
阮素急忙将孩子报过来给她看,“王妃孩子在这,您给他取个名字吧。”
她看向温玉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后者没说话,他们便都望着元嘉,等她给孩子取个名字。
“不要,他不是我的孩子。”
那姑娘摇摇头,眸子亮晶晶的。温玉他们才知道原来这段日子她是清醒的,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
可她却像只猫一样护着这个孩子,不许除了阮素之外的人靠近。所以孩子突然被卫骁命令阮素带走,她才会鞋也不穿的跟出来。
阮素又道:“王妃是孩子的救命恩人,妾身想请您给孩子赐名字,您看可好?”
元嘉只是盯着孩子看,看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来哭着咯咯笑开。
“那.....那取个小名,叫小风。今夜有风,你看.....大名留给你自己取。”
她张开手指,感觉到冰冷的风钻进身体,四肢百骸具冷。
阮素欢喜的应道:“好,就叫小风。那大名民女斗胆取为温祈风,祈有风来,祈有福来。”
取完她仍旧看向温玉,后者点了点头,默认孩子跟着他姓。
随后阮素抱着孩子跟随卫骁离开,他才抱着起立在风中的元嘉回房。她的身子很快就冷透了,双脚即便用汤药泡过,皮面烫的通红也暖和不起来。
他有些慌,蹲在她面前,握住那双脚哽咽问道:
“元......元嘉,你怎么了?为什么身子那么冷,为什么暖不起来了?”
她缩回脚蜷缩到圈椅中,用裙子盖住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温.....温玉,对不起。我到今日才明白这是劫,是劫。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不要难过,不要怪自己,怪任何人。”
“为.....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去哪里?不许说胡话,是不是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我们马上请太医来!”
“我.....没事,我只是说如果。”
温玉不信,颤抖着手,轻轻触上元嘉脑袋的裹着的白布。
“你骗我,怎么会没事!!没事,头上的伤为什么还不好!”
那下面包裹着一道长达三寸长的伤疤,是军营那夜,他在她动手自戕前最终还是撕裂着嗓音喊住了那句“好,本王答应你!”。
他屡屡梦回,以为自己没喊出声,看着她在自己眼前自戕血流尽鲜血,当真只给他留下一具尸体而已。
可那夜他答应了放她走,又在那姑娘驾车离开不过百米远的地方,命人套住了马头。马受惊,掀翻马车她掉下车。头撞在石头上,顿时留下一道深又宽的伤口。后阮素催生用药失策造成难产,孩子生下来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为她伤了脑袋,误将阮素的孩子当成了自己孩子霸占着,谁也不让碰。却不知道她害怕发生再赤蟾的那样的事,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用元灵护了两个多月。
温玉被瞒着,到如今察觉她的身子越发的虚弱了之后才反应过来。
“是.....是那个孩子,是不是?”
“不是,温玉......”
她伸手去拉住他的手,将他身子拖向前了些。第一次主动的吻住他,如蜻蜓点水般又退开。
“我不属于这里,终归要离开的。温玉你要听话,我离开后不要怪罪任何人,不要怪罪自己。”
“不,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告诉我伤口怎么才能好,我去给你找药,找最好的大夫!!”
温玉显然不会听她的话,执拗得像头牛,像当初宁愿错杀光她身边的人也不愿意放她离开。
元嘉却已经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具肢体正在瓦解,破碎。也许在今夜,也许在明夜,它的元神就会从身体里出来,结束这荒唐又混乱的一生。
可她又突然间好舍不得,万分的难过,抱住他的脖子低声啜泣。
“温玉,我好想好想重新来过。你知道吗,我是落在你前世坟头上的草籽,你骨血养育了我,所以我才来找你报恩的。可我什么都不懂,才造就了今日的种种。你前世是个书生,唤做阿福。是福气的福,不是阿芙哥哥的芙。我想我喜欢过你的,如果那个孩子还在,我愿意为你生下他/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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