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书店的玻璃窗,织成一道灰蒙蒙的帘幕,将室内与外界隔绝开来。雨声潺潺,反而衬得书店内部愈发静谧,成为一种包裹着两人的、私密的背景音。
亚茨拉菲尔坐在他的扶手椅上,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古籍,但他一页也未翻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微妙地投注在角落沙发里的那个身影上。克劳利没有再试图隐藏自己的存在,但他依然像一团凝聚的夜色,与周围温暖、拥挤的书卷气息格格不入。
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旧纸张、蜂蜡和红茶的味道,现在又加入了新的元素:那箱“礼物”带来的咖啡豆的醇厚焦香,威士忌的泥煤与烟熏感,以及……克劳利本身的气息。
亚茨拉菲尔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总能从克劳利身上捕捉到一些独特的气味组合。大多数时候,是那种仿佛刚从地下酒吧或是深夜高速公路下来的味道——微量的硫磺(几乎难以察觉,但天使能嗅到),昂贵的古龙水后调(通常是雪松与广藿香,带着冷冽的尖锐),以及一种……如同暴风雨来临前,臭氧和带电空气的味道,危险却又令人莫名振奋。那是克劳利本质的一部分,是堕落星辰与地狱火焰残留的印记。
但此刻,在那惯常的气味基底之上,似乎还萦绕着一丝别的。一种类似于被烈日曝晒后的岩石,在突然遇冷雨时散发出的、带着微尘的清冷气息。那是……失落吗?亚茨拉菲尔不敢确定。解读克劳利的气味,就像解读他藏在墨镜后的眼神一样困难,却又同样吸引着天使。
克劳利同样沉浸在自己的感官世界里。他讨厌这种多愁善感的天气,湿漉漉的,让一切都变得黏糊糊。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书店的气味,对他有种诡异的安抚力。那是亚茨拉菲尔的味道,浓郁得几乎化为实体。
主要是旧书。不是图书馆那种带着霉味的统一气息,而是千千万万本不同年代、不同质地、被不同手翻阅过的纸张,混合着油墨、皮革装订和岁月尘埃的复杂气味。这味道厚重、安稳,像一层无形的、温暖的毯子。交织其中的,是天使身上特有的、淡淡的甜香——不是糖果,更像是刚出炉的司康饼、融化了的黄油,以及他永远消耗不完的、过于精致的伯爵茶的佛手柑香气。有时,还能嗅到一丝极淡的、古老的羊皮纸和薰衣草 polish(护理剂)的味道,那是亚茨拉菲尔打理他最珍贵藏品时留下的。
这些味道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亚茨拉菲尔”的感官标识,是克劳利在漫长到令人麻木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感到“熟悉”和“存在”的锚点之一。此刻,这气息包裹着他,与他自身那股冷冽的、带着火与电的气味无声地交锋、融合,如同他们之间复杂难言的关系。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亚茨拉菲尔终于合上了膝头的书,仿佛刚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站起身,走到小圆桌旁,拿起了那瓶来自苏格兰偏远岛屿的威士忌。“或许……我们可以尝尝这个?看起来很不错。”
克劳利从墨镜后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像是一种默许。
天使找出两个厚重的玻璃杯——不是他喝茶用的那些精致瓷器——倒了适量的琥珀色液体。他走到沙发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而是直接递向克劳利。
距离拉近,气味变得更加清晰。威士忌强烈的烟熏味冲入鼻腔,但克劳利却更清晰地闻到了亚茨拉菲尔指尖那股甜点和旧书的混合气息,温和地中和了酒精的刺激。
他伸手去接。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天使的相触。这一次,不再是方才巧克力那般转瞬即逝的擦过,而是短暂、实在的交接。亚茨拉菲尔的手指温暖而略显柔软,而克劳利的手指则带着属于爬行动物的微凉和坚硬的骨感。
两人都顿了一下。
克劳利迅速收回手,仿佛那温暖的触感带着某种灼烧性。他猛地灌了一口威士忌,浓烈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暖意,却没能驱散心底那丝莫名的悸动。
亚茨拉菲尔也收回手,指尖蜷缩,感受着那残留的、属于恶魔的微凉触感。他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与克劳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心地啜饮着自己杯中的酒。浓郁的泥煤和海洋的气息在他口中炸开,与他平日偏好的甜美茶饮截然不同,是克劳利会喜欢的、充满力量感和侵略性的味道。
“怎么样?”克劳利突然开口,声音因为酒精而略显沙哑。
“很……独特。”亚茨拉菲尔斟酌着词句,努力适应着口腔里的风暴,“有力量感。像……像海边的篝火,带着海风的味道。”
克劳利嗤笑一声,但听起来不那么带刺了。“你就直接说像消毒水和沥青好了,Angel。” 他虽然这么说,身体却似乎放松了一毫米,向后靠进沙发垫里。
“当然不是!”亚茨拉菲尔微微脸红,争辩道,“我能品出它的层次感。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六千多年了,你的味蕾适应能力可真够差的。”克劳利习惯性地嘲讽,但语气里缺乏真正的恶意。他又喝了一口,视线透过墨镜,落在亚茨拉菲尔被酒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上。天使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被烈酒刺激出的水光,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书店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不同。威士忌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与雨声、旧书的气味交织。酒精像一种温和的催化剂,悄悄软化着僵硬的边界。
亚茨拉菲尔看着克劳利。恶魔放松地瘫坐着,长腿伸展,黑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不知何时解开了,露出一小截苍白的皮肤。他依旧戴着那副该死的墨镜,但下颌线的弧度不再那么紧绷。亚茨拉菲尔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伸手摘掉那副墨镜,看看他此刻的眼睛。是想确认那里面是否还有未消的怒气?还是仅仅……想更完整地看到他?
他当然没有动。只是捧着酒杯,感受着液体带来的暖意从胃部扩散到四肢。
“你没必要这么做,Angel。” 克劳利突然又开口,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做什么?”亚茨拉菲尔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克劳利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又指了指那箱乱七八糟的零食,“尝试……适应你不喜欢的东西。或者,试图让一切回到‘正轨’。”
亚茨拉菲尔的心微微一沉。冰层看似变薄,但底下寒冷的深渊依然存在。
“我没有……”他试图辩解,但声音虚弱。
“你有。”克劳利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穿透力,“你总是这样。觉得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按照你那套‘美好日常’的剧本走下去,裂痕就会自动愈合。” 他转过头,墨镜直直地“看”着亚茨拉菲尔,“但它不会。”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响了。亚茨拉菲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克劳利总是能轻易撕开他精心维持的表象,直指核心。他确实在试图让一切“正常化”,用下午茶、用分享威士忌、用假装不经意的关怀,来覆盖掉那个选择带来的震荡。他以为留下就是答案,但对克劳利而言,问题本身或许从未被真正面对和解决。
他看着克劳利,看着那副将他隔绝在外的墨镜,看着那紧抿的、线条锐利的嘴唇,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伤痕,不是靠时间和日常的温柔就能抚平的。它们需要被正视,需要言语,需要……他不知道需要什么。
“我……”亚茨拉菲尔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只是不想失去……”
他没能说完。因为克劳利突然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天使额前的卷发。
“酒不错。”克劳利将空酒杯放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谢了。”
他没有再看亚茨拉菲尔,径直走向书店门口,黑色的背影在雨幕笼罩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门铃响动,他消失在雨帘之后,只留下一室混合着威士忌、旧书、以及那逐渐消散的、属于恶魔的冷冽气息。
亚茨拉菲尔独自坐在沙发上,手中还捧着那杯未喝完的、象征着“尝试适应”的烈酒。窗外雨声未歇,而他心中那片因克劳利离开而骤然空荡的区域,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失衡”,远未结束。感官的靠近带来了短暂的暖意,却也照见了未愈伤痕的深度。
第二章完
[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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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的气息与旧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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