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徒们连滚带爬地逃离后,书店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尘埃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晨光中缓慢飘浮。狼藉的景象刺痛着亚茨拉菲尔的眼睛,但手背上残留的、克劳利拳头的冰冷触感,以及那短暂交握间传递的、汹涌未明的情绪,更让他心绪难平。
克劳利已经背过身去,墨镜重新将他隔绝,他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扶起一把倒地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仿佛刚才那个在暴怒中轻易制服三人、又在天使触碰下微微颤抖的存在只是个幻觉。他周身那股攻击性的气息正在迅速收敛,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和一种……类似于雷雨过后、臭氧与湿润泥土混合的清新躁动。
“我们需要……”亚茨拉菲尔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些发紧,“需要把这里收拾一下。”
克劳利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喉咙里滚动的一声咕哝。他开始动手,将散落在地上的书籍一本本拾起,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至少没有了之前的破坏性。他拿起一本封面被划破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初版,手指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一瞬,才将其小心地放在一旁暂时安全的桌子上。
亚茨拉菲尔看着他笨拙却努力的动作,心底那处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他知道,对克劳利而言,这种“整理”和“修复”的工作,远比直接的破坏要困难和不耐烦得多。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某种歉意?或者是参与?
亚茨拉菲尔不再犹豫,也加入了清理。他没有指挥,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开始工作。他将损坏较轻的书本分类,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将彻底散架的书页尽可能收集起来。他的动作细致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仿佛在进行一场修复时光的仪式。
两人一黑一白,在满目疮痍的书店中沉默地忙碌着。起初,他们各据一方,像两颗沿着不同轨道运行的行星。但渐渐地,轨道开始交汇。亚茨拉菲尔需要移动一个沉重的书架残骸,他试了试,纹丝不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克劳利就已经无声地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帮他抬起了另一端。恶魔的手臂肌肉绷紧,苍白的皮肤下显出青色的血管,与天使穿着米色针织马甲的、略显圆润的手臂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谢。”亚茨拉菲尔轻声说。
克劳利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下书架残骸后,立刻转身去处理另一堆散落的书,仿佛刚才的援手只是顺手为之。
然而,这种“顺手为之”越来越多。亚茨拉菲尔找不到某个特定版本的扉页,克劳利会从一堆废纸下精准地把它踢出来(动作依旧粗鲁)。克劳利对着一本装订线断裂、书页顺序全乱的古籍皱眉时,亚茨拉菲尔会自然地接过去,手指灵巧地开始重新排序,并轻声解释着修复的要点。克劳利就站在旁边,没有离开,也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偶尔墨镜会微微偏移,似乎在观察天使灵活的手指和专注的侧脸。
空气中,旧书被惊扰后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纸张味,与灰尘的气息混合。但在这之外,属于他们两人的气味也在悄然变化。亚茨拉菲尔因为劳作,身上那股甜点和茶的温软香气下,透出了更真实的、如同古老橡木和羊皮纸般沉稳的底蕴,还带着一丝细微的汗意。而克劳利身上那冷冽的、带着电与火的气息,则在物理劳动中,逐渐融入了书店的环境,变得不再那么突兀,反而像是为这古老空间注入了一丝活力和……保护性的屏障。
当大部分显眼的狼藉被清理,损坏的书籍被单独归类后,亚茨拉菲尔找出了他专业的书籍修复工具——骨刀、特制胶水、各种粗细的丝线。他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坐下,拿起那本被铁管砸得最惨、书脊完全开裂的17世纪神学典籍,深吸了一口气。
克劳利拖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姿态依旧懒散,但方向明确。他没有询问,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黑色的守护神。
亚茨拉菲尔开始工作。他用小刷子轻轻清除裂缝里的灰尘,用骨刀小心地分离粘连的书页,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活物。暖黄的台灯光勾勒着他低垂的眉眼和微蹙的额头,那份专注和虔诚,让此刻的他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弥撒。
克劳利就那样看着。看着他如何用精确到毫米的精度涂抹胶水,如何将断裂的丝线重新穿引,如何用光滑的鹅卵石碾压粘贴处使其平整。时间在指尖的细微动作中缓缓流淌。书店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工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两人平稳(至少表面如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亚茨拉菲尔终于将那本神学典籍的书脊初步固定好,轻轻舒了口气。他抬起头,发现克劳利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墨镜对着他手中的动作,仿佛看得入了神。
“很枯燥吧?”亚茨拉菲尔微微笑了笑,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指。
克劳利动了动,似乎才回过神来。“……还行。”他顿了顿,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低沉,“比看着它们烂掉强。”
这是一句非常克劳利式的认可。亚茨拉菲尔却感到一阵暖意。他犹豫了一下,将手边一小叠散落的、带着精美插画的书页推了过去。“或许……你想试试?把这些按页码顺序理出来?插图页是有标记的。”
这是一个大胆的邀请。让一个以混乱和破坏为乐的恶魔,参与如此精细、需要耐心的修复工作。
克劳利僵住了,墨镜后的目光(亚茨拉菲尔能感觉到)锐利地射向他,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警惕。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就在亚茨拉菲尔以为他会嗤之以鼻地拒绝,或者干脆起身离开时,克劳利却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抗拒地,伸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却透着冷硬,与那些脆弱泛黄的古旧书页形成了极具张力的对比。
他拿起最上面一页,动作僵硬,仿佛那纸页烫手。他笨拙地辨认着页码,试图将其归位。他的手指不像亚茨拉菲尔那样灵巧,甚至显得有些笨重,但他没有放弃,也没有粗暴对待。他只是皱着眉,全神贯注于这项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任务。
亚茨拉菲尔没有指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克劳利那双惯于握着方向盘飙车、或者施展破坏奇迹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捏着脆弱的书页,那专注而略带挫败的神情,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亚茨拉菲尔心动。
在这一刻,破碎的不仅仅是书籍,更是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层坚冰。修复的也不仅仅是纸页,更是某种被小心翼翼、笨拙却又真诚地重新连接起来的东西。无声的坦白,在温暖的灯光下,在交织的气息中,在共同进行的、充满象征意义的修复仪式里,悄然完成。他们依然没有谈论那个核心的伤口,但行动,已然诉说了比语言更多的东西。
第六章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