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中,唐军依旧紧咬不放。
但终究是有大量漏网之鱼,皮室军比骁骑军更熟悉这片土地。
高行周见地形险恶,动不动就冒出一片泥沼,骑兵陷入,十几个呼吸便被黑泥吞噬,只能原地歇马,搭建营寨。
高思继血淋淋的回来,父子相见,均松了一口气。
高行周令亲卫退下。
“此战之后,我与你二叔就隐退了。”高思继道。
高行周愣了一下,“大人何必如此?陛下并非猜忌之主,骄横如刘知俊,跋扈如辛四郎都能容身,马殷、王建都能活命,王师范一方节帅,还不是封疆大吏。”
高思继苦笑道:“刘知俊、辛四郎皆是无根之萍,王师范不掌兵权,高家乃河北望族,你可见父子叔伯四人都在军中的吗?我主动退隐,高家还能得个体面,也不影响你日后的飞黄腾达。”
“儿情愿不要这飞黄腾达。”高行周情真意切。
高行周道:“不必如此,我们退下了,你与行珪才能没有后顾之忧,陛下仁厚,我与你二叔安享富贵,也是一大乐事,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高行周忽然沉默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父亲。
当年的妫州高家夹在刘仁恭与李克用之间,全都不受待见,深受猜忌,高思继没有用武之地,反而要处处低调事事隐忍,才能艰难求存。
现在才有了机会,高思继所以才如此奋勇争先。
高行周不禁为父亲惋惜,青出于蓝但未必胜于蓝。
当年李存孝名震天下,河北人皆言高思继足以媲敌。
“大丈夫志在四方,大唐重振,你与行珪将来大有可为。”高思继拍了拍高行周的肩膀。
人站的高了,看的也就远了。
纵然皇帝不猜忌高家,别人会不忌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高行周长叹一声,“儿臣谨遵大人教诲。”
往日英锐少年,在此刻已然成长。
黑暗中,阿保机仍在向前狂奔。
身边只剩下百余骑,大部分人都失散了。
四周的茫茫黑暗里,有野狼的嚎叫声。
这些狼嚎声,也唤醒了阿保机的疲累与饥渴,“去寻些水与野物来。”
三十名亲卫四散而去。
剩下的亲卫砍伐木头,搭建营帐。
身边只有两名亲信。
“天亮之后,众军就会寻到朕。”阿保机低声道,既像是在安慰身边几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正是如此,昔年汉主刘邦,数为项羽所败,仍能东山再起,项羽百胜,一败而不敢过江东,古今能成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陈元义道。
“先生这话正合我心,辽东仍有几万契丹部落,室韦、乌古皆为朕家奴,不过是再花上二十年而已!可惜现在没酒,不然必与先生浮一大白。”
这一刻,阿保机与陈元义仿佛多年老友一般。
“我有一谋可令陛下重整旗鼓,不说与大唐争锋,但定可立足漠北。”陈元义脸上的神情都跟契丹人一模一样。
“哦?你快快说来。”阿保机道。
“此谋不可传于他人之耳。”陈元义眼中亮着光。
阿保机不疑有他,对两名亲卫挥了挥手,“你们退下。”
“遵命。”两人依令退下。
“你且说来。”阿保机急切道。
火把微弱的光明明灭灭,陈元义以刀鞘在地上指画,“今黠戛斯与漠北诸部都在临潢府城下,蒙兀人意志并不坚定,陛下明日可召集部众,袭取蒙兀,裹挟其众,挥军向西,直取兵力空虚的可敦城,获其补给,一击既走,草原即将天寒,唐军不可能孤悬漠北,陛下可趁唐军退走之机,袭取龙化州、仪坤州,断李嗣源之补给,二州皆为契丹旧地,必有内应,此城不难破,李嗣源后路失守,必不能支,临潢府之困可解,有临潢府在手,陛下依然大有可为。”
陈元义说的慷慨激昂,阿保机听的聚精会神。
现在的阿保机最希望听到的就是“大有可为”四个字。
一阵寒风袭来,火把明明灭灭。
忽然之间,“锵”的一声,陈元义手中的弯刀化作一道厉芒,直劈阿保机的脖颈间。
匆忙之中,阿保机伸手去挡,血光乍现,一支手臂飞向夜空。
阿保机一声惨叫,“你、你竟敢行刺朕!”
两个亲卫匆匆赶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陈元义砍死。
其他人要么没听见,要么当没听见。
皮室军是从契丹八部以及奚汉室韦乌古诸军中挑选的,扶余府大战,从阿保机不敢直面高思继时,他的威信已然消散。
人心散了,便不是短时间内能找回来的。
陈元义冷笑道:“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一刀斩下,阿保机的大腿上中了一刀。
阿保机痛的脸皮都在跳动,“你、你,朕待你不薄,为何反我?”
“你可曾记得萧存思、赵敬衡、陈元胤……”陈元义冷冷道。
其中一人还是他的亲弟弟。
阿保机一脸茫然。
“十一年前,我们三十八兄弟来辽东刺杀于你,他们用命换我活下来了,他们三人被你生俘,千刀万剐,哀嚎三日才死,你说我能不为他们报仇吗?我不怪你杀他们,杀人者人杀之,但你不该虐杀他们。”陈元义的脸也在挑动、扭曲。
阿保机睁大眼睛,这些年耶律曷鲁一直在提醒小心陈元义,不过那时候的阿保机正处在人生巅峰,不觉得一个汉人能威胁到自己。
虽然也时常提防,但谁能提防十一年?
谁又能隐藏十一年?
十一年的仇恨,又是何其猛烈。
“你、你不要杀朕,我们一起东山再起,朕与你平分漠北。”一代枭雄居然求饶了。
陈元义笑的前仰后跌,“阿保机,你且看看今日天下,安有你容身之处?契丹已经完了!我当时劝你与翻身一战,也不失一代雄主,至少能死个体面,原来你也不过是胆怯之辈。”
“你不要杀朕,不要杀朕……”阿保机闭上了眼,痛苦的呢喃。
“你去死吧!”
一阵夜风吹来,火光明灭,弯刀劈下。
但地上也暴起了一道刀光,且比陈元义的刀更快、更狠、更阴险,时机也更精准。
陈元义的刀飞了,手腕也飞了。
阿保机像一只受伤的野狼一样死死盯着面前敌人。
“你去死!”斜劈一刀,试图将陈元义一刀斩作两段,但因为失血过多,气力不济,刀锋卡在肩胛骨上。
陈元义闷哼一声,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爆发出身体最后的力量,死死抱住阿保机的腰,两人一起摔倒在黑泥中,仿佛野兽一般扭打、啃咬,最终两人都一动不动。
漆黑的夜里,传出鬼号一样的笑声,断断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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