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搡宁安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耸着斜肩,佝偻着背,面相阴郁,跟木讷的宁安一对比,简直像在泥地里扑腾的穷凶鬼,而狼狈的宁安却干净得像在发光。
那双冒着精光的三角眼在看见陆地游艇式的SUV后快速变色,缩着脖子转身便要走。
“你再动一步试试?”曹文生嚣张叫到,把纨绔富二代的刻板印象演绎到极致。
那人怏怏转身,恶狠狠扫过宁安,露出讨好的笑容,“闹着玩呢,实在不好意思,您看这也没撞到,要不算呢?”
曹文生趴在窗口冷笑,“闹着玩?不是碰瓷?”
身侧传来关门的动静,曹文生心中微动,他总觉得姜野跟闷包子间有点问题。
这不,人一受委屈姜野就下了车。
一路开过来车速降到三十码,陆地游艇从未这般委屈过,但曹文生也看清路边发生的冲突,这个猥琐男分明看见车后才出手推人。
这种地方不至于出什么严重交通事故。
但用心实在险恶,没什么正义感的曹文生也火冒三丈。
他推开车门走下来,一脸不会善罢甘休,“我怎么瞧着就是碰瓷呢?你们过来把事情说清楚,不然就去派出所,这车装着高清记录仪。”
那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这里最常见的就是面包车,哪里料到会来一辆豪车。
蒋亮并非专门堵宁安。
宁安两年前回来,蒋亮总共只见过人五次。
曾经被左邻右舍赞誉的尖子生如今沦落到打零工为生,据说还未婚搞出个孩子,蒋亮压抑已久的怨怼总算松快些。
每一次都抓住时机冷嘲热讽。
现在他可不担心再跳出个什么天之骄子护着宁安。
但宁安每次沉默到木讷的反应又让蒋亮觉得无趣,心中的怨恨犹如覆盖着岩层的火山,迟迟得不到宣泄。
至于今天为什么动手?
青山区要纳入城市改造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左右邻居算了算,若是分房,每户能拿到三套一百平左右的房子,若是分钱,不低于五百万。
蒋亮家一共五口人,父母,他和弟弟弟媳。
按照父母的意思,一家人平分,蒋亮只占五分之一,换成房子他连一套完整的产权都得不到,而弟弟因为已经结婚,就能得到完整的一套房。
凭什么弟媳这种外人也要占一份?
父母说他若是找到结婚对象也能多分一点。
自此,蒋亮的脸色就没好过。
曾经,在蒋亮考上市前三的公立高中时,他也是父母炫耀偏爱的对象,而弟弟只是他的跟屁虫。
但是进入学校后,蒋亮很快发现他那刚过线的成绩只是一众优等生的陪练,不仅如此,许多同学的家境都比他好,等到高一下学期,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吊车尾后,蒋亮彻底放飞自我。
但他始终在一个人面前有着匪夷所思的优越感。特别当对方成绩越来越优异,这种奇怪的优越感不降反升。
那人就是宁安。
蒋亮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知晓宁安身世的人。
一名被父母遗弃在福利院的孤儿。
他盯上宁安。
带着同样不思进取的少数同学,在学校每个旮旯角围追堵截宁安,直到姜野一脚狠狠踹在肚子上。
他想不明白众星捧月的姜野为什么会袒护一个野种。
但他记得姜野揽着宁安笑的样子,很温和很漫不经心,仿佛说着天气那般,凝视他的眼神却像看着地沟里的老鼠,“大家都是同学,有什么事好好说,为什么要像小朋友一样推来推去。”
多么平和无害的语气。
他好像只是拦开同学打闹的和事佬。
姜野在他肚子上留下的脚印很快消除,但疼痛却像附骨之疽伴随蒋亮好几个月,蒋亮不敢告诉老师和家长,毕竟宁安是老师们的关注对象,姜野也不是他能轻易招惹的人,本以为这件事就这般过去,直到蒋亮第一次跟女人上床,他在女人嘲笑的目光下惊觉姜野那一脚的威力旷日持久。
蒋亮对姜野的畏惧和对宁安的怨恨也一同渗到骨缝里。之后他们不再推搡围堵宁安,只在宁安路过时阴阳怪气。
即便如此也做得小心翼翼。
但让人意外的,宁安并未跑去找姜野告状。
高考后,想算账的蒋亮失去宁安的踪迹,他以为宁安考上大学彻底离开蒲公英。
谁知曾经备受称赞的好孩子居然堕落到连大学都没读完。
这次遇上前,蒋亮刚与家人大吵一架,父母作出退让,蒋亮若能将自建房加盖一层,拆迁时三家平分。
得偿所愿的蒋亮拦住宁安,询问蒲公英若是搬迁,高院长会得到多少钱。
“你们不如把户口迁回来,说不定分钱时区上还能考虑到你们。”
“最好加盖建筑,蒲公英这么大的面积若是盖个七八层说不定能得到天价赔偿。”
蒋亮自以为是的建议并没有换来宁安一丁点的反应。
他突然凑近宁安,压低声音,“听说高院长对你们这群累赘烦恼了很久,还听说她向区上建议在郊区修建新的福利院,让蒲公英由私转公,你说高院长是不是打算将你们这些残废全部打包送出去。”
宁安抬起眼睛,玻璃般静止的浅琥珀色眼睛荡起轻微的涟漪。
他知道蒋亮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对这种无中生有的诋毁感到愤怒。
因涉及到高敏,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要争辩。
但宁安只是抿了抿嘴唇,缓慢移开目光。
蒋亮厌恶极了宁安这幅死鱼模样,笑得更加恶劣,“宁安,你不是成年了吗?为什么还住在蒲公英?该不是你生的是个小残废,不想养,打算丢给高院长?”
蒋亮不清楚宁安为何没有读完大学,单方面推测是身体出了问题,反正大家都清楚蒲公英没有正常孩子,宁安看起来最正常,如果真的正常,为什么没有人收养?
“高院长才不会要,恶心都来不及。”
宁安面无表情的脸又白了几分,在潮湿浓郁的绿色里有股说不出的瘆人,他张张嘴唇。
蒋亮以为他会骂回来。
饶有兴致。
“拆迁政策有明文规定,每户人均不超过四十平,折合成现金,每人不超过三十万,你们家的面积按照宅基地占地面积算,不是楼层总面积,蒲公英也一样。”
加盖并不能得到更多的赔偿。
蒋亮得意洋洋的脸阴沉下来。
如果宁安说得是真的,他幻想已久的暴富梦不过一场痴望。
但宁安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在青山区大多数人都做着美梦时,也有少部分人一直在泼冷水,只是集体被忽视,戳破美梦的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能是宁安。
如果不是宁安,他会找不到老婆?
如果不是宁安,父母会偏爱明明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弟弟?
如果不是宁安,姜野会多管闲事踹他一脚,让他再也不能人道!
宁安哪里来的资格嘲笑他?
眼角瞥见车影时,心底淤积的岩浆终于冲破岩层,那个瞬间,他希望宁安去死。
反正是没人要的垃圾。
曹文生只是想看好戏,戏台子搭起来,主角却迟迟不登场,他诧异回头。
姜野站在路边,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一支烟。
烟气凝而不散,迷雾般笼罩着高大的身影。
浓郁到油画般的墨绿里,孤独又孤僻。
曹文生莫名觉得姜野在逃避什么,可脸上的不耐,眼底的急躁又将他割裂成一幅抽象画。
“野子,这不是你高中同学吗?”
宁安安静地站在路边。
膝盖手肘黏了污泥,手掌边缘摩擦出红痕。
在那身白得发光的肌肤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又仿佛不认得姜野般,等待“事故”处理结果,好像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接受。
就像无数次接受过坏结果一样。
姜野掐掉烟走过来,目光落到一脸震惊的蒋亮身上,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目光尚未落实就飞速移开。
旁边就是宁安。
那么巧,落在那双漂亮细长的手指上。
受伤的手指缠了创口贴,终于不再是笨拙地任其暴露在外,并神经质抠得稀烂。
过去那些,曾经让姜野心悸的小动作失去效用。在此刻沉闷难闻的空气里甚至让姜野产生恶心到想吐的感觉。
他冷笑着收回目光,“你们很熟?”
蒋亮脸上闪过慌张和惊惧,有点语无伦次,“我们住附近,从小就认得。”
果然两人早就认识,那场霸凌不过一场自导自演的骗局。
尽管六年前姜野就推测出这个结果,但真的被证实时,他还是产生一股无法压抑的愤怒。
宁安的沉默寡言很容易被解读成弱势无辜。
而在校园里需要维持正面形象的自己正好钻进陷阱。
他当年解围的行为像什么?
信誓旦旦想罩着宁安的自己又是什么?
暗中期待等待的自己又是什么?
一个大傻逼!
蒋亮已经从看见姜野的震惊中回过神,他不清楚六年后的姜野还会不会再次维护宁安,但身后那辆昂贵的豪车完全超出他的赔偿能力。
蒋亮立马露出讨好谄媚的笑容,他揽住宁安,就像当年姜野那样,可惜他身量不高,揽得别扭,令人烦躁,“我们真的闹着玩呢,跟宁安从小长大的情谊,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其实心里可喜欢跟我们玩闹。”
他又冲曹文生笑,“哥,真没看见您的车,真不是故意,要是吓到你们我们赔礼道歉。”
他甚至打算压着宁安的脖颈弯腰鞠躬。
宁安没有反抗。
姜野冷淡开口,“不打扰你们叙旧。”
说完一脸冷漠回到车内。
曹文生想看的热闹没看见,抬手指了指蒋亮也回到车上。
蒋亮身上冒出一层冷汗,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
他意识到姜野不再会帮宁安,车一走立马论起拳头,想到曹文生临走前的警告姿势,不甘不愿推开宁安。
“真他妈的晦气,一遇到你准没什么好事。”
“下次让我还看见你在青山区,就不是这么简单了事。”
蒋亮骂骂咧咧离开。
直到蒋亮穿过逼仄的巷道,踏过泥泞的土路,消失在一排挂着红红绿绿招牌的小旅馆间。
宁安侧过身望着巷道深处出神。
理发店门口悬挂的灯箱匀速旋转,六年前和六年后真的没有太大变化,时光在青山区像不存在一般。
宁安快速穿过藏着灯红酒绿的街道,按摩店有时候好几家挨在一起,隔着布满泥点的玻璃能看见衣着清凉的女性坐在里面,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隔壁可能是台球室,也可能是小卖铺,门口放着老虎机,年轻的男性沉迷地坐在这里,对隔壁的女性视若无睹。
他们都渴望金钱,但并不从彼此身上索求。
有时候老虎机旁边还放着摇摇机,稚嫩的孩童懵懂地坐在里面。
这里无论什么营生都没有明显的界限。
它们像每日都要用到的油盐酱醋,和谐地融在一起,变成宁安生活的一部分。
尽管校园内不会再被围追堵截,宁安依旧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家,这些小路最近。
突然一块物体飞过来,即便宁安敏捷地躲开,脖颈还是被擦到,是块湿泥,也可能是墙角抠下来的苔藓,混合着植物的土腥味和尿骚味。
宁安没有回头而是加快脚步跑起来。
身后传来急速追逐的脚步和谩骂。
几名初中生紧跟在身后,领头的是蒋亮的弟弟。蒋亮不敢在学校里做的事情,在校园外被他的弟弟继承。
宁安除去觉得麻烦,并不会产生太多情绪。
甚至蒋亮在发现他没有去姜野面前告状后,开始变本加厉指使弟弟。
身后的追骂对宁安来说并不会像刀子似的剐得他体无完肤。
‘爹妈不要的狗杂种。’
‘你哪个地方有残疾?’
‘你是不是很羡慕我们这些有父母的人?’
‘福利院的大人是不是经常殴打你们,指使你们做很多事情?’
‘三楼是不是很多傻子,屎尿拉得到处都是,你都用手清理那些智障的屎尿?’
‘小野种,你哑巴了吗?’
宁安对这些话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有些讨厌尿骚味。
蒲公英不接受外界探视,不接受义工活动。
宁安以前不明白,直到听见高妈妈严厉批评一名爱抱孩子的保育员,“如果你不能一直陪着他们,请不要拥抱他们。”
后来宁安在书里找到答案,人类在幼年时渴望抚触,拥抱是最好的抚触,他们会对频繁给予拥抱的人类产生依恋,当对方离去时,他们会受到严重伤害。
蒲公英里的保育员和老师很少能坚持两年以上。
蒲公英里的孩子们在认识这个世界之前可能最先也最多感受到的就是离别。
宁安感谢高妈妈帮他们脱敏。
他对那些刻薄的话语一点都不感到难受。
但是当听见蒋亮跟几个混混商量要不要报复姜野时,从不畏惧的宁安感受到战栗。
就像雷雨季,大多数人都觉得这种天气很好入眠时,他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坐在床上挤成一团,彼此拉着手静静看着一道道闪电划过窗帘,又将树枝狰狞的模样映到窗帘上。
整个房间陷入诡异的安静里。
谁都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屏住呼吸看着窗户。
等待着一道道闪电的降临。
宁安不会去找姜野,一次都不会。
哪怕他们在一个班级,哪怕对方的身影总是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哪怕他只需要开口求助就能短暂摆脱麻烦。
直到毕业,姜野都未受到伤害。
宁安松开提心吊胆的心,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乖顺忍耐让蒋亮放弃报复行为。
宁安深吸一口气,回过神继续去找房。
青山区到处都在议论拆迁的事情,房租水涨船高。
许多超出宁安的预算。
他行走在绿荫交织的树下,现在似乎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雷雨季,宁翼不会害怕。
他会紧紧拥抱宁愿。
还因为宁翼……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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