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隔音真的很好,空旷寂静到他能听到自己身体里心脏一下又一下平稳地跳动声,以及血液流淌的轻微动静。
周闻池的爱意就是一场高烧,他把自己困在自我感动的燥热里,混沌地把现实与幻想交错。林瑜没有发烧,所以他是清醒的。
天花板上的吊灯侧面被微弱的暖黄色光线笼罩,水晶的外形一看就是暴发户为了满足自己心里那点莫须有的虚荣心会选择的。光线不算太亮,甚至有些偏暗了,配合着他的喘息,一点点苟延残喘着支撑着周遭的一片漆黑。
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单薄的身子费了些劲坐起身,林瑜眼眸中的沉默被余光的一点光晕照亮,他扭过头去,是方才周闻池打碎的玻璃水杯留下的碎片。
残缺的玻璃碎片在他眼中迸发出别样的光彩,林瑜趴在床边,小心翼翼伸长了胳膊从地上捡起了一块还没手心大的碎片。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但是手中唯一能让周闻池放走他的把柄就只有他这一条命。这条唯一的条件不容易实现,但偏偏又最有效。
背部轻轻靠着床靠,林瑜手指捻着那块玻璃许久,神游的思绪慢慢回到了脑子里。他怔愣地一下又一下拿着指腹磨蹭着,踌躇过后,就是赴汤蹈火的决定。
他这辈子不做没有计算过后果的决定,只有这一次,林瑜想着赌一把。
外头太阳已经缓缓升起,东边的第一道光撕开了沉闷的黑夜,透过窗帘缝隙照进了屋子里。
林瑜左手颤抖着捻着玻璃碎片,将它压在了右手腕上,下一刻,用力一划——
*
“不是啊警察叔叔!我真的冤枉啊,你说我一不抢劫、二不杀人,烧杀抢掠我混了这么久一件也没干过,甚至看到有流氓调戏街边女同学我都过去宣扬正义,怎么就威胁一个人莫名其妙被抓进来了?!”审讯室的铁栏后,贺云睿双手一摊,毛躁的红头发已经被他揪得不剩几根了,面对着对面墙上一边‘坦白从宽’另一头‘抗拒从严’的标识,他‘啊——’了一声。
“我说你们怎么就不信呢?我那天真的就口头警告了他一下,然后我就泡吧找妹子去了,鬼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跑到烂尾楼那边然后自己掉下去了?你们不信我手机里还有那天和那妹子的......”
“行行行,你够了啊。我们已经顺着你说的从那天的巷子周围开始走访调查过了,在巷子出口旁边有一家烟酒店的老板,他跟你很熟,明确证实了那天下午就是你把人堵在巷子里的。没过五分钟,受害者就冲了出来,你紧跟在他身后追了出来......”
“靠!那是因为那小子被我说了几句就尿了,他妈的差一点尿我鞋上了!我那是匡威最新——”
“注意言辞!文明用语,坐下!”位于右边的警官猛地一拍桌子警告道,贺云睿暗骂了句悻悻坐了下来。
正在此时,门被从外敲响。三人不约而同往门外看去,推门而入的是一位面容和善,长着国字脸的老人走了进来,贺云睿见到跟在他身后的许馥舟嘴角立刻上扬,许馥舟捕捉到了他的笑意,示意拉下嘴角,贺云睿面色一僵,立刻沉下了脸。
方才还坐着的两名警员看到老人立马起身,许馥舟双手环胸见着三人说了什么后,两名警员先是犹豫地看了眼他,随后又扫了眼里头的贺云睿,似乎对他一幅小人得志的嘴脸颇有些不悦,又低头和老人轻声说了几句,没得到允准后,他们才上前将门打了开来。
贺云睿活动了下僵硬许久的身体,先是稳住性子跟着许馥舟出了门,上了车后他才一把重重甩上副驾驶的门,放声道:“我靠,终于出来了。里头太他妈难熬了,谢谢啊老板。”
许馥舟扫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不带以往轻佻的笑意,似乎有些嗔怒:“卢耀的事怎么回事?”
贺云睿伸懒腰的手一怔,旋即立刻摆出一副牙疼的表情,哭诉道:“老板,您也不信我啊。我混是混帐了点,但最基本的杀人偿命我还是清楚的。我把他堵到巷子里头威胁几句之后就追了他好一会,但那小子跑太快了,我一个红灯人就没影了,我想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这回大概也吃了些教训,就没继续追了。鬼知道他会突然从楼上掉下去。”
“你追他追到哪了?”
“就——地质医院那里。”
“地质医院和城门小道在两个方向,他家就在地质医院附近。你追他的时候他肯定往家跑,为什么快到家了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去一栋烂尾楼?”
“嘶......对啊,为啥?”
许馥舟发动车,平稳行驶着。他平静如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的车道:“林瑜家离城门小道很近,他大概就是想去找林瑜问清楚这件事,没想到被另一波人堵着,然后带去烂尾楼那头。”
“擦,谁啊?这他妈有人要害我?”贺云睿简单的脑子回不过弯,他怒从心头起,狠狠骂了声:“日!”
许馥舟扫了眼身旁的弱智,手攥紧了方向盘。
贺云睿不是这个人的目标,他的目标是周闻池。周闻池干这件事很傻逼,他为什么要做?因为想对林瑜好,想这样从林瑜那边得到点好脸色,也可能是补偿自己之前那么对待林瑜的种种讨个心安。
那么有谁会从中作梗,这个人许馥舟想都不用想。
李臣楼很傻,跟他妈妈一样。脑海中那抹如噩梦一般,数年来无不缠绕着他日日夜夜的身影又出现了,撩人的香气封住了他所有感官,让许馥舟就此沉沦其中。突然某天,清香腐烂,化作冒着脓液的尸臭,潮湿与糜烂的气味盖过了往年的香气,让他刻骨铭心。
痛苦的记忆覆水而来,猛地被手机铃声打断,许馥舟眉压眼,伸手掏出了手机,连看都没看就接通了。
“喂......”
“许老板,江家查到我头上了!你快帮帮我!”
韩以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每一个字都在破音的边沿。许馥舟不由将手机拿远了些,眉宇间的戾气更深:“你还活着?”
对面沉寂了两秒,又立刻道:“许老板,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是替你把那些东西寄出去的,你说好了什么后果都会替我兜底的!”
许馥舟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窗户让外头的风能够透进来。他面目不悦,闻言出声道:“我现在人不在临城,这样,我给你一个联系方式。你去找一个叫孙冠钟的,我跟他打个招呼,以后你跟他混。”
韩以东现在被江镜匀追着杀,天天不是窝桥洞就是藏垃圾堆,能有个庇护自然是求之不得,他立马换下了带着威胁的语气,连连道谢。
挂断电话,许馥舟盲敲了几个字,将短信发送后甩手将手机扔到了后座,面上一片戾气。红灯亮了,他不耐地用手指轻敲着方向盘,身旁的贺云睿跟个鹌鹑一样不敢吱声。
过了会,眼见着还有十秒倒计时,许馥舟对着副驾驶伸了伸手,沉声道:“烟。”
贺云睿赶忙掏了掏兜,但兜里什么都没有:“老板......”
“前边柜子里。”
贺云睿忙不迭前倾去拉开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烟。
要么说许馥舟这个暴发户懂得享受,光是摸到盒子外观的质感就和贺云睿平日里的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微微有些发涩的香味在车厢内散开,只是一瞬间就随着窗外的风远去,许馥舟看上去明显情绪不太美,贺云睿犹豫半晌打算开口缓和下气氛,下一刻人就被猛地甩上了车门。
车一个突然地左转弯,他的脑袋实实砸上了车玻璃。
迈巴赫的车身就这么九十度直挺挺转了个弯,旋即一刻没停留,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就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操!老板、老板,咱现在上哪去?!”贺云睿声线都在颤抖,整个人几乎也像卢耀当时一样□□一热。
“回酒店。”许馥舟扫了眼他的裆部,警告道:“敢尿出来,我就把你剪了。”
贺云睿:“......”
*
几个小时前,凌晨五点二十七分。
外头亮了一整晚的灯已经同时关闭,只剩下天边破晓的光晕慢慢向整座城市延申。还未彻底笼罩的城市,有一大半在等待黎明的过程中陷入最深的黑暗里。
楼梯口只有周闻池手机的屏幕发散着惨白的光,在沉沉夜色中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眉骨高挺,剑眉浓密如墨,眯着眼时,眉压着上挑狭长的双眼,单薄的眼皮折痕一刀斩断了所有亲和感,显得更不易亲近。
许馥舟站在另一头,看着周闻池一会打电话,一会又发消息,只不过次次要么就是打不通要么打通后面色也并不好看。
终于,凌晨五点半。三十分钟,周闻池又打去一通电话后,面色稍缓,旋即他挂断了电话,抬眼看向许馥舟:“你去XX大院,找一个叫黄劭鸿的人,他有办法。”
许馥舟在周闻池看过来时,身体就已经站直了。还顺带一脚踩上了方才抽完的三根烟,手指间夹着的第四根烟在漆黑的楼道里时不时亮着点点火星:“XX院?!周闻池你疯了?那里的人你联系去做这件事?”
看着在轻轻颤动的火星,周闻池胸腔里的浊气缓缓逸出,仿佛连灵魂都跟着泄了气目光游离,“没办法,找我爸身边的人一定会被发现。黄老先生跟我爷爷是生死之交,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把人捞出来。”
“你他妈就把林瑜放了,然后回到周家能怎样?!至于吗周闻池,你完全可以等掌权后再把林瑜揽到自己身边也不迟,为什么偏偏要急着现在去干?”许馥舟压低声音怒斥,XX大院里住的都是什么人,随便一个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周闻池为了不惹周连伟注意,连那里的人都请出来,他也就赌一个时间长短会不会被发现。
要是这事被周连伟知道,那就不是断绝关系这档子事了。周连伟是真有可能把他打死。
“因为我不想和你一样。”周闻池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滩死水。许馥舟身形却猛地一僵。
“我不想和你一样,我不敢去下这个赌注。要是在这些年里他喜欢上别人了怎么办?要是他被李臣楼关起来了怎么办?他只能是我的。我不认识你跟我讲得那些故事里的女人,但她在你‘编造’的故事里出现了那么多次,我想应该对你很重要。而你很后悔没留住她。”乏累的声线气若游丝,许馥舟却顿觉被每一个字所凌迟,“你去找黄老先生吧,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到时候你不要多嘴就行,让我和林瑜过几天安稳日子。贺云睿必须保他出来,不然迟早他也会把我供出去,到时候顺着他那条线找到你这,不仅我下不了台你也会闹得不好看。你是个生意人,轻重分得清,别再管我和林瑜了,到时候我会带他走。”
许馥舟唇瓣褪去了血色,滚烫的火星烧到了指尖一点,他手指一松——快要烧尽的烟掉在了地上。
清晨的冷风裹挟过一晚上的严冷,从半开的窗户呼啸而进。倚靠在防火门上的周闻池半边杂乱的黑发被它掠过,发丝在纠缠着、相搅缠绕。眼下没休息好的青黑同向下低垂的瞳仁几乎融在一块。
少年修长的脖颈上有点点短指甲留下的划痕,很小却很密,随着微弱的呼吸,单薄的胸膛轻轻起伏,像是濒死的蝴蝶在扑棱翅膀。许馥舟恍惚间觉得,那穿堂风并非掠过少年的身体,而是径直穿透了他完美的躯壳,本该属于少年人的鲜活生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近乎腐朽的气息。
死寂、痛苦、颓废、绝望、死到临头的癫狂,这些撕裂般的情绪被强行禁锢在冷硬的躯壳下,如同沸腾的岩浆被压在冰层之下,随时可能冲破防线,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你是疯了吗?”许馥舟喉结上下滚动,他怔愣地注视了好一会,对面才动了一下。许馥舟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随后用牙咬住了,但迟迟都没点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打火机,给他递了过去:“你需要冷静一下。”
周闻池轻轻摇了摇头,含糊不清道:“你去把他弄出来吧,留我一个人休息会儿。”
许馥舟轻蹙着眉,上下扫了他一眼后,抬脚离开。
周闻池没在外头站多久,他就觉得许馥舟烦,耽误他太多时间想让无关紧要的人先离开。缓步走到门前,握上门把手的瞬间,周闻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摆出讨好的笑容,打开了门。
房内还是只开了一盏他走前的小灯,进门视线就很快定格在了床上。
一股寒意突然从脊椎窜上后颈,周闻池像被人钳制住了咽喉,力气从四肢像抽丝一样被抽离体内。在窒息的痛苦中,他回了神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甚至因为腿软险些踉跄摔倒——
林瑜面朝着门的方向,侧躺着,宽大的衬衫领口罩不住日益消瘦的身体,露出了大半个白皙的左肩,头压着的右手臂延伸而出到床沿,凌乱的黑发因为冷汗粘连在面目,周闻池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骨和微张的唇瓣。
窗帘缝隙漏出外头照射进的光线,清晨的光不带一丝温度,削去了暖色只徒留淡淡的冷光。像是冰凉的器皿自身散发的光,一同蔓延上了那张面容安稳的脸上。
周闻池从来没有看到过林瑜脸上有过这么轻松的神情,好像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可以不用管......终于解脱了一样。
如果是平时周闻池看到这幅场景,指不定会觉得有对幸福。就像平日里总是对他哈气的猫终于主动对他袒露出柔软的腹部一样。
懒懒垂下的右手指尖低垂着,林瑜手很好看,指节突出,手指修长。指甲平日修剪圆润,指缝里没有半点污垢。所以刺眼的血珠就颇为显眼,他看到艳红的珠子先是缓缓从手腕不断涌出,因为重力而顺着垂落的手臂一路蜿蜒向下,在手心四散分支成五六条,钻入指缝,顺着手指最终滴落在地。
周闻池脑袋‘嗡——’了一声,紧接着什么都听不清楚了。他最后的意识只停留在他好几次想抱林瑜起来,却因为手不听颤抖都没成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医院。
等到医院看着人被推进手术室,他好几次想出声询问进进出出的护士都发不出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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