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图尔坐在树上发呆。
日头卡在西边草线上摇摇欲坠,风贴着草皮滚过来,勒勒车的木轮子吱呀声突然变得很响。
小野兔蹬落的碎石滚下山坡时,牧羊人正数着最后五只归圈的羔羊。毡包顶上冒起的炊烟晃了两下,当星辰从草浪里浮起来时,整片草原就把自己连同昨天一起埋入了黑暗里。
阿图尔已经这么坐了整整一天了。
大人们都很奇怪。阿图尔是这个部落里最擅射的孩童,那年,北山口的野狼钻到部落里吃人,年仅六岁的阿图尔站在屋顶上射中了狼王的眼睛,救下了狼口中的牧民。自从那日之后,阿图尔就被准许不必再去放羊或者挤羊奶,而是可以背着木制的箭跟随着猎户去射雀儿和大雁。日日如此,从未间断----直到今天。
“嘿!阿图尔,别再那边坐着啦,赶紧进屋来吧!”萨日娜将帐篷的帘子掀开一线,朝阿图尔喊道。
风很大,阿图尔并没有听清楚,只是觉得树上的叶子沙沙响,遥远的某处好像有人在呼唤着什么。
“阿----图----尔----”萨日娜把手拢成喇叭状,再次高声呼唤道,“回----家----啦----”
阿图尔忽地回过神。他看见萨日娜的笑脸,这才慢吞吞地将手中摩挲着的青铜碎片重新塞回衣兜里。手掌贴着树干,皮制的露指手套与树干相互摩擦,他矫捷地从高高的树上滑了下来。
一进帐篷,阿图尔就看见那个困扰了他一整天的瞎子正裹着厚厚的毛毯,双手接过萨日娜递来的羊肉汤,带着浓浓的中原口音,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这个瞎子,是阿图尔前些天在北山口附近发现的。那时,他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灌木丛中。阿图尔将随身携带的水和馕饼喂给他吃,并用马将瞎子驮回部落。
路上,瞎子问阿图尔:“你要带我去哪里?”
阿图尔牵着马,说:“回到部落里。他们会用草药治好你的伤。”
“是吗?”瞎子口中喃喃着,“如此,如此.....”
阿图尔沉默地赶着路,马背上的人不知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忽地紧紧抓住阿图尔的衣领,“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阿图尔吃惊地看着这个濒死的中原人,只听他用蹩脚的草原语言艰难地道:“我也许活不过明天了。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但是自从我十六岁离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客死他乡的准备。我这辈子行事坦荡,问心无愧,但是唯有一件事情让我死不瞑目。”
“你,你答应我,帮我找一个人......”像濒临溺水的人寻找浮木,瞎子摸索着阿图尔的身子,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今年十岁,也许和你差不多大,面中有一道很深的疤,大概从额头到面中,眼睛是绿色的。”
阿图尔一下便愣住了,问:“你为什么要找他?”
“对我而言,对很多人而言,都非常重要。找到他后,请你替我告诉他,他的名字应该叫做卫骁。不论如何,他终有一天都必须回到大雍!”瞎子声音颤抖着,“在京都城的百坊市的最东边,有一间剑铺。剑铺后面的院里有一棵树,树底下三米埋着一封信和一坛银子。替我找到卫骁,给他看那封信,银子归你!”
“我知道,你们草原人最讲信义。”瞎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一定要......一定要替我找到他啊......”
“喂,喂,喂!”阿图尔急忙用食指摁住他的人中,“坚持住,别睡过去!很快就到了!”
他用尽全力在草原上牵着马奔跑,还未踏入帐篷,就高呼萨日娜的名字。也许是命运之神心生怜悯,又或许是萨日娜妙手回春,瞎子最终没有被死神带走,而是再度醒了过来。
阿图尔一言不发地坐到瞎子对面,也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羊肉羹。萨日娜笑着问:“魇着了?怎么在树上坐了一天,不去打猎?”
阿图尔摇了摇头,只是低头嚼起来羊肉。
瞎子缓缓开口问:“在你们部落,这么小的孩子也需要去打猎吗?”
萨日娜大笑起来,自豪地道:“你也许不知道北山口的那只独眼狼王,它的那只眼睛就是阿图尔射中的。他可是我们部落里的孩子王,所有的孩子都崇拜他,听他的话。会占卜的老人说,我们阿图尔将来是会当大将军的!”
阿图尔不动声色地吃着饭,但萨日娜揪了揪阿图尔的耳朵,戳穿道:“瞧瞧,耳根子又红了。我们草原的汉子,可不能这么容易红脸。啊,差点忘了,你们先吃着,我先去给羊放放奶!”
瞎子侧耳听着萨日娜离去的动静,道:“是个爽朗的姑娘。她是你的姐姐吗?”
“算是吧。”阿图尔道,“我从小没有爹娘,被部落的人收养。萨日娜比我年长十五岁,她的爹娘都作为士兵在十年前的漠北之战中战死了。”
瞎子点点头,阿图尔闷声将碗中的羊肉吃完,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走到瞎子身边,道:“摸摸我的脸。”
瞎子讶异道,问:“为什么?”
阿图尔抓起他的手指,让它顺着自己的额头到下巴划过。瞎子忽然全身僵住了,阿图尔又从怀中掏出那半块青铜片,递给瞎子:“他们告诉我,这个东西被塞在我的襁褓里。我问了很多老人,他们都不知道这上面的花纹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哐当”一下,瞎子手里的空木碗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他颤抖着嘴唇,紧紧捉住阿图尔的手,空洞的眼皮底下竟然淌了一股细细的眼泪来。
这是玄甲天卫唯一幸存者与卫将军遗孤的第一次见面。伤势好透后,瞎子没有走,而是留在了草原上。
瞎子告诉阿图尔:“你的父亲是卫临风,母亲则是西域人。卫骁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
阿图尔问:“是大雍朝的将军卫临风吗?”
“是。十年前,大雍朝和赤狼汗国爆发漠北之战,卫将军因为朝廷援兵迟迟未到,延误战机,最后战死沙场。几乎所有的玄甲天卫都被赤狼汗国坑杀,北都城被占领,而你的母亲那时就在北都城。”
“为什么两国要打仗?”
“草原很难产出粮食,赤狼汗国的人一多起来就会挨饿,所以他们要掠夺大雍的土地。而大雍的士兵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土和子民,也要拿起刀剑来抵抗,否则就会失去他们的家。”
“那为什么不划地而治,和平共处?”
“每个国君都要为他们的子民负责。就算划地而治,每个国家的内部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差异,最后摆到明面上,还是会有的国强,有的国弱。强的一定会吃掉小的,因为每个国家都想要谋求更好的生活。”瞎子吹了吹刚刚刻好的木剑上的屑灰,递给阿图尔,“试试。”
一大一小的两人架起姿势,各握木剑对峙起来。阿图尔屏息凝神,率先突刺。瞎子的耳朵灵敏得惊人,见招拆招。阿图尔骤然欺身,木剑挟着裂帛声直取心脏----这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有的杀气。
瞎子颈侧青筋一跳,肩膀微偏,剑尖擦过胸口的瞬间,瞎子的木剑也已经抵达阿图尔的脖颈。
瞎子笑道:“好,好,好!年纪轻轻,但却有如此章法,若是再大些,就能和我打个平手了!”
阿图尔道:“这是萨日娜教我的。她说,对待刀要像对待小羊的耳朵一样,既不能捏疼它,又要让它听话。”
“你的射术,也是她教你的吗?”
“我的弓和箭都是她给我买的。”阿图尔道,“你要我跟你回大雍做什么?”
“报仇。你的父亲和玄甲天卫三千名将士,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与整个草原为敌吗?”阿图尔道,“我被他们抚养长大,不能背叛他们。”
“你是卫临风的儿子。”
“可他们更是我的恩人。”
“你就甘心看到那么多人冤死而去而毫无作为吗?”
阿图尔沉默了。和无数个孤儿一样,多少个夜晚,他都曾默默地躺在床上,望着遥远的星空,渴望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知道来处的人就像没有根的浮萍,惶惶仓仓终其一生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想象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来自西域的商人,如果他们没有死亡,他或许会与他们一般走南闯北地做着生意。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雍国将军卫临风。
可----
“可我也得守护这个部落。”阿图尔道,“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只狼的口中了。”
是的,阿图尔在部落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他是被部落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养大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发现了阿图尔射箭的天赋,给了他其他孩子都没有的殊荣,亲切地称他为“小哈尔达”。哈尔达是草原神话中弯弓射箭的战神,在诸神之战中射死了恶狼神,从此让部落的人们再也不用受狼族的侵扰。
瞎子登时无言,阿图尔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便先将木剑还给瞎子,扭头朝不远处的萨日娜走去。
萨日娜埋头挤着羊奶,问:“那瞎子又教你中原的东西啦?”
“算是吧。”阿图尔将她从小凳上推开,“你现在怀有身孕,就不要做这些活了,我来吧。”
萨日娜拍了一掌阿图尔的肩,道:“果真没白疼你!”
萨日娜的丈夫已经到了参军的年纪,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图尔挽起袖子,熟练地挤着羊奶,道:“我明天去集市买生柴的火,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瞟了一眼萨日娜的肚子,道:“给他的。”
萨日娜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雨下得越来越少,草也越来越少了。算算日子,现在已经有整整六个月没有下雨了。我真担心----”
“不会的。”阿图尔笃定地说,“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反正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我想也是。”萨日娜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听说了吗,我们附近的部落里,有一个叫沙枣劫的人,据说和你一样,骑射特别好,能射中二十米开外的靶子呢!”
“我怎么敢与他相提并论。”阿图尔说,“差远着。”
“我看难说。我们部落占卜的老人都说了,我们阿图尔是当将军的命!说不定呀,你以后会和我们草原的英雄一样南下攻雍,连占十城,成为我们部族的骄傲。”萨日娜絮絮叨叨地道,“对了,我一直想问,那中原的瞎子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算下来,已经整整一年了吧?他人倒不坏,整日就在这帮忙干活。你说,若是明年还不下雨,口粮不够,他不能忍受挨饿,就会回去他的中原吧?”
“那......便让他走吧。”阿图尔犹豫了一下,随口应和地说。
谢谢你的观看啊。祝你每天开心,一夜暴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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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1:一生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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