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趴在躺椅上,如痴如醉地享受着瞎子的按摩。
不知名的草药水涂于淤青的背上,瞎子手法老道,伴随着指腹深深浅浅的按压,二狗子觉得自己背部的血管都活络起来了,血液像细细密密的小蛇一样蠕动。
这并不是二狗子第二次被赵仲达欺负。
二狗子记得很清楚,一切的开始是去年学堂开学之际,韩夫子举行考校,他无意间看见赵仲达独自一人拿着张纸坐在台阶上,手掌狠狠地将它揉成团丢到地上,甩手离去。
二狗子等他走远了,便好奇地走过去捡起纸团。
摊开一看,他发现这是韩夫子批改完毕的赵仲达的卷子,朱红的毛笔在卷头写了个大大的“乙等”。
他顿时明白了,赵仲达不服这样的等级评定。
突然,二狗子发觉身后忽地站了个人,日落西山,自己被笼罩在这人的影子之下。
“谁叫你看了?”赵仲达阴恻恻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二狗子惊叫一声跌倒在地:“赵、赵公子!”
赵仲达夺回试卷,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一手狠狠地扇着他嘴巴子:“你也配看?你也配看?你也配看?”
二狗子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地响,他眼冒金星地跪下,学着他奶奶对待官府之人的样子,向赵仲达不住地磕头:“我,我不是故意的!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赵仲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遍遍磕头,磕到额头青肿,磕到头破血流,方才懒懒地喝了一声:“够了。”
二狗子哆嗦地停下,赵仲达道:“今天的事情,给我烂在肚子里,否则我叫人撕烂你的嘴!”
“是,是!”
二狗子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但对于赵仲达来说,每看见一次二狗子,就相当于再提醒一次自己的耻辱。
所以他带领着他那帮狐朋狗友们,一遍遍地找借口羞辱二狗子----你只是一个贱种,我的失败轮不到你来评判。
二狗子从此看见赵仲达就躲,有次不小心低头躲过的时候撞到了他,便又被这群官二代们围到了墙角边。
他害怕极了,却也不敢反抗,只是紧紧抱着膝盖闭着眼。
奇怪的是,这次的拳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落下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上响起:“喂,你们干什么呢?”
二狗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逆着阳光,他看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双手扒着墙头,一条腿已经跨了上来,另一条腿还在外面胡乱蹬着。
他一身湖蓝色云纹锦缎短衫,袖口与衣摆皆用银线绣着翻卷的浪纹,腰间束一条白色丝绦,松松垮垮地系着,显是经常被主人随手一扯便跑出门去。
衣摆下面,是同色的绸裤,裤脚却略短了一截,露出半截小腿。脚上蹬着的短靴靴面上沾着几点泥星子,像是刚从哪处花圃或假山石上蹦跳下来。
这个时候,李任之和赵仲达的关系并不恶劣,俩人甚至能愉快地说几句话。
赵仲达道:“教训一个不懂事的杂种罢了。怎么,你要下来?”
李任之点点头,道:“叫你的人都闪开一些。”
赵仲达指着二狗子道:“不用,你直接将他当作台阶踩着便是。”
李任之皱了皱眉头,道:“可是我与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仲达道:“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小锣喽罢了,下来吧。”
李任之不耐烦地道:“只是让他往后退几步而已,磨磨唧唧的干什么,我看你才是要找死嘛。”
赵仲达只得黑着脸抓住二狗子的衣领,拖着他后退一米,李任之熟练地一跃落地。
“你又去哪了?”赵仲达问。
李任之回答道:“还能去哪?自然是百坊市。”
赵仲达又问:“是去金雀楼吗?”
金雀楼是京城出了名的雅地,楼主人苏娘子原是江南歌伎,年过三十后赎身自立门户,便开了这金雀楼。
“金雀楼?”李任之想了想,道,“没去过,觉得无趣。”
“怎么会无趣?”赵仲达道,“改日我带你去。”
“那感情好。”李任之起身欲走,无意间瞥了一眼二狗子,却顿住了脚步:“好眼熟!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二狗子结巴地道:“回、回小相君,我是----”
“哦,二狗子是吧?”不等他说完,李任之便一拍脑袋打断道,“咱学堂里打杂活的刘婆婆的孙子!”
二狗子忙不迭地点点头。
李任之时常半途逃学,刘婆婆总是给他偷偷地留小门。李任之便上前一步问二狗子:“你做错了什么,让赵仲达要如此罚你?”
赵仲达站在李任之身后,恶狠狠地瞪着二狗子,警告他不许说出半句实话。
但二狗子是个实诚孩子,被这么针对了大半个月,心里委屈得狠,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因为我看见了赵公子获了乙等的卷子,他便要这么欺负我!”
“什么?”李任之瞪大了眼睛,扭头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赵仲达,突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那次你只获了乙等啊!你还骗我说你获了甲等!”
李任之拍了拍赵仲达的肩膀,道:“放了他吧,只不过是一张卷子的事。”
这时,赵仲达身后那群趋炎附势之辈中,忽然有一人故作关切地扬声道:“说来惭愧,前日考试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小相君可是荣膺末等呢!听说连老师都亲自夜访相府----”他故意拖长声调,眼珠一转,“说来也奇怪,你哥二十岁就高中举人,怎么同一个父亲所生,竟差别这么大?”接着,他又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以袖掩口道,“噢,差点忘了,听说你娘当年是歌姬坊的翘楚来着!”
李任之面色骤然一沉,眸光如刃扫向说话之人。他道:“我倒是眼拙了。这不是金吾卫萧家的公子么?”
“考评多少,我丝毫不在意。书上的东西迂腐得很,学得不精才是我的幸处!”李任之道,“但你区区一个五品武官之子,也配在这评论我的家事?你爹见了我爹尚且要行跪拜的礼仪,你倒在这里和我狗叫?”
“给我站出来!”李任之喝道。
那人眼神飘忽地四下张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却还是强撑着向前迈出一步。平日里总以赵仲达心腹自居的傲慢,此刻成了他最后的底气。
李任之上前,狠狠地一脚将他踹翻在了地上。那人措手不及,摔了个狗啃屎,紧接着,李任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揉成一团,塞到了此人的嘴里!
李任之道:“这本是我改正后的卷子,要拿给老师看的。但现在我觉得,好像没有了这个必要。给我咽下去,然后从今往后闭上你的嘴,否则明天你爹就不用呆在宫里了。”
那人惊恐万状地望向赵仲达,却只对上一双冷漠的眼睛。他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最后伏在地上干呕不止。
“赵仲达,你如今的门槛倒是愈发别致了。”李任之看向赵仲达,道,“这般货色也配跟着你?”
李任之抓起已经吓傻了的二狗子的手,道:“地上这脏了眼的东西,不看也罢!跟我走。”
“等等!”赵仲达突然厉喝,腰间玉佩因急促转身而叮当作响,虚荣心作祟下,他一时急忙大声问道:“你敢不敢和我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比什么?”李任之回头问。
“击剑。”
“好啊。明天酉时,还是在这里!”
比试的结果毫无悬念——李任之败了。但他仍死死攥着二狗子的手腕,任凭剑伤处的鲜血浸透衣袖也不肯松手。
对于赵仲达来说,绝大多数东西都是无所谓的,唯有他自己不可以被冒犯半分。在他眼中,世人只分两种:要么是与他比肩的明珠,要么是可供驱策的犬马。
他欣赏李任之的独特,就像收藏家渴望将名剑收入匣中。是非对错于他不过是棋盘上的黑白子,只要能将军,什么都可以拿来作赌注。
而对于李任之来说,绝大多数东西也都是无所谓的,但只要是他想要保住的东西就都是他的底线,不论如何都不可退让半分。
他可以毫不在意地抛却千金,却也会为了一文不值的草编蚱蜢与人拼命。他与赵仲达一样没有多大的对错观念,善于权衡和利用。
但他习惯于牢牢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就像为了只有几面之缘的刘婆婆,他宁可撕破脸面也要护住身后瑟瑟发抖的二狗子。
二狗子心里明镜似的。这两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骨子里都是把“我想要”当作天经地义的霸王。
只不过站在李任之身后时,纵然是条野狗,也能分得他半边衣袍遮风挡雨。
这念头第一次从二狗子脑海中一闪而过时,便让他的喉头发紧——他意识到,自己在庆幸能成为强者心血来潮时庇护的蝼蚁。
此刻脚步声动,瞎子抬头问:“聊完啦?”
李任之满意地点点头,道:“是。”随即,他吸了吸鼻子,问:“什么味道,好冲。”
瞎子道:“草药的味道。”
二狗子傻乎乎地抬头笑道:“这是神药!我忽然觉得,背部就像被重塑筋骨了一样。”
李任之奇道:“真有这么神?”
瞎子道:“草原秘方,可不神嘛。”
李任之想了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道:“还有吗,给我来一罐,我经常爬上爬下的,有摔倒的风险。”
瞎子道:“下次我叫卫骁熬几罐,再给你送过去。”
李任之点点头,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便朝他们挥挥手,道:“这里离二狗子你家很近,拐几条巷子便是,你待会自己回去。我先走了,瞎子你记得嘱咐卫骁准时来。”
瞎子微微一笑:“我会提醒他的,小相君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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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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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想要,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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