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隐秘往昔

黍卿风尘仆仆地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后站定。

他身着便于行走的灰白道服,青丝用木簪挽起成团,几根银丝夹杂在被风雨吹乱垂下的发缕中。

粗胡子看着黍卿皱起了眉:“你是黍家的那个孩子,黍离?”他手中长矛转了方向,直指黍卿。

见状,扶疏连忙护在黍卿身前:“黍卿道长!”

粗胡子轻嗤一声:“你们认识?呵呵,说什么入道观避世,狗屁!实则又跟官府的人混到一起去了?”

黍卿淡淡看了一眼粗胡子,像是料想到了粗胡子讥讽的态度,只是垂下眼眸关切问道:“小扶疏,听闻虹山官道因山洪塌陷,你们都还好吧?”

“嗯!都避开了,现在好着呢!”扶疏点点头,“不过官府要运赈灾粮,具体事宜晚督察得见上韩刀霸一面,但这山匪与官府间的矛盾……这倒成了难关。”

黍卿闻言了然,而后沉默着面向粗胡子。

这山上的山匪几乎全部都认识自己,黍卿此来是避不了见上一面的,若是能帮到扶疏也算成全了一桩好事。

黍卿放下了斗笠,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不卑不亢道:“烦请传告韩刀霸一声消息,我来赎罪了。”

“呵,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来这虹山。”

熟稔语气中带着浓浓敌意,话语中的意思只有对话的二人心知肚明。

粗胡子没有盘问,收起长矛闷声道:“直接跟俺来吧。”

“黍卿道长。”

扶疏拦了一步,担心地看着黍卿;“那个粗胡子怎么叫你黍离?你们真的认识吗,这般贸然前去不会出事吧?”

黍卿原本沉重的面容温柔化开:“没事,别急。这些回头一定跟你解释。”

说罢,他将扶疏轻送向鸿徽晚等人所站方位,转身离开。

先前黍卿道长让扶疏跟着回长安,未曾说清原委,扶疏问起他为何入道观,也都是以回头解释搪塞过去。

黍卿道长身上有许多扶疏不曾知晓的方面,扶疏望着黍卿道长随着粗胡子远去的身影,久违的感受到了一丝陌生。

“晚督察,他是何人,要我们去查查吗?”

风葳初次见到黍卿道长,很是警惕。水葳瞥了一眼风葳,无语提醒道:“用点脑子,我们被困在此处,怎么查?”

“嗷,是诶……”

见两人停下话语,鸿徽晚这才缓缓道:“不用查了,最了解黍卿道长过往的人应当就在山寨中。”

先前鸿徽晚曾猜想黍卿跟山上的山匪是同辈之人,但今日一见,鸿徽晚便打消了这般揣测。

此寨山匪,无论男女大多都在四十上下,按年龄算,黍卿在他们中,倒像是小辈了。

扶疏担忧地摇摇头,目光所及,黍卿已然走远不见身影。

“他们之间,能相谈什么呢……”

山寨依山而建,很难想象十几年时间,这里的一切从无到有。房屋皆由木头茅草建造,层层叠叠,其间有木梯盘旋而上。

粗胡子兀自走得很快,黍卿不熟悉道路,唯有快步跟上粗胡子,才不会在楼宇栈道间跟丢了方向。

雨顺着屋檐滴下,溅起水花,湿了万物。

寨中匪民似乎认出了他,手中斧头重重砍入木桩中,有意无意朝黍卿啐着口水。

黍卿一言不发,重新戴上了斗笠帽,目光只落在了自己微颤的手掌心。

终于,粗胡子在一方田地前停下了脚步。

虹山地势蜿蜒高耸,能修出官道实乃精巧技艺,当年他们能依着官道立下山寨已是不易,而如今在山间凸凹处,还能开辟出大小不一的田地以供耕种,更是让人啧啧称奇。

粗胡子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愣住的黍卿,然后朝田地旁雨棚里大声禀告道:

“老大,当年黍家那小子上山寨来了。”

长得葱郁的玉米地遮挡了视线,黍卿这才看见,雨棚里原来还有一位正赤着上半身干活的人。

风雨潇潇,石磨一推一拉的声响停滞住,韩刀霸直起身子,吹了吹手中磨得锋利的砍刀。

“黍离?”

身后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山匪,原本还不确定,听闻这个名讳,神色瞬间变得扭曲。

“韩文士,叨扰了。”取下斗笠,黍卿孤身迎着风雨走上前,“我是黍离。”

“韩文士?兄弟们,这称呼有意思啊……还叫俺书生呢!俺韩刀霸再不是当年的书生韩卷了!”

韩刀霸像是听到了笑话,用砍刀支着地大笑。周围的山匪也都无情跟着发出嘲笑,但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悲愤,没有一个人的笑意是发自内心。

“黍离,这么多年不见,过得可还快活?”韩刀霸抬手止住笑声,走近了几步审度着黍卿。

见他银丝拂面,唇齿苍白,韩刀霸与他对立而站,更是对比强烈。

韩刀霸惊诧一瞬,而后轻哂一声:“你这样子倒不像是二十中旬年岁,是心中有愧,着急回地府同阎王认罪吗?”

身后山匪们爆发出痛恨的笑意,黍卿无力提着嘴角,跟着自嘲一笑。

“十六年了,我……”黍卿背脊微晃,强忍着不弯腰倒下。

雨水自脸上落下,半晌,黍卿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是来请罪的。”

“哈哈哈哈请罪?跟俺请?”

韩刀霸神色凛然,“呼”的一声抬起砍刀,架到黍卿颈边。

“当初死在你剑下的父老乡亲们,你怎么请得起?”

又一阵狂风侵袭,压低了田边秧苗,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直直扑面而来。

黍卿紧握拳头颤栗:“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黍卿不知默念了多少遍,声声都可忆起往昔——

十六年前。

那时虹城的一切都还在正轨之上。田宅所立可达千户,学子游历四方,商贾通官道往来。

虹城官府唯一头疼的便是再往南边的昌国。两地毗邻,昌国尚未挑起战争,只是零星来犯不断试探着底线。

然而谁也不知当时的朝堂已是濒临崩溃,皇上重疾在身,已是自顾不暇,更别谈派兵守卫与长安城相隔千里的虹城。

虹城的乡亲们自发组建了虹义军,官府无兵权在手,便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这般行径。

黍离的阿翁会些武艺,也毅然决然参加了虹义军,共同抵御昌国外敌,想要给妻子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安稳的居所。

那时黍离才十岁,他从小便从阿翁那里学来了剑术,可谓天赋异禀。虹城县衙的人偶然来看过,说黍离往后定是当将军的料子,黍离听闻也只是一笑而过。

昌国杂碎惹事得愈发频繁,阿翁在义军中的事务越来越忙,黍离仍日复一日自行练着剑,体魄愈发强健起来,乡亲们一段时间不见,都会夸黍离又蹿高了一节。

在家门的竹林之下,黍离意气风发挥着剑:“等再过几年,我也要参加义军,赶跑所有坏人!”

可黍离和阿妹没有发现,义军每一次离开家,阿娘顾盼向阿翁总的目光是带着深深忧心。

世事无常,给黍离成长的时间哪里会有几年呢?

第二年深秋,当朝丞相阮沧郁反,夺皇位,施暴政。

虹城的税收一下子翻了几倍,竟然还要继续征兵打仗。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昌国不知在秘密谋划着什么,一时间竟然不见来犯。

既然昌国此时哑火,刚好腾出手来遏制阮贼。虹义军不忍乡亲们受难,数百民兵,自虹城向长安揭竿而起,以抗奸贼护纪国安平。

自黍离在官道目送着阿翁的队伍离开,往后他练剑的位置便由竹林改为了虹山官道。这里的山林路口视野开阔,可以最先迎接归来的阿翁。

黍离等啊等,一个月过去,那些参加义军的乡亲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反而是虹城的县衙迎来了两名官员。

与此同时,出城的官道上多了许多官兵,严查来往者的文书,只允外乡人出城。

村中人心惶惶,但大家都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黍离也没再去往虹山练剑,家中,他看见阿娘一言不发地开始清整行囊。

不过一天时间,阿娘便将阿妹托付给了来虹城做生意的一户人家,黍离懵懂听着几位大人的谈话,晦涩的词语在耳边响起。

眼见阿妹被陌生人抱起,黍离牵着阿妹的手被阿娘狠狠断开。

阿娘蹲下身,泪眼婆娑道:“从今往后,她就不是我们虹城的人了,黍离,你要记住,你从没有过妹妹!”

黍离一直不解,直到多年之后,才知那时阿妹是被那户人家收养成了童养媳——这是唯一可以送阿妹混出城外的方法。

可那时的黍离不懂。

那天,黍离同阿娘爆发了此生最激烈的争吵。

“我还要等阿翁回来!阿娘你怎能把阿妹送走?你快拦住啊……阿娘!”

骨肉分离,何尝不是锥心之痛。

阿娘同样流着泪,但很快她冷静下来,一字一句想要让黍离听清:“你听阿娘的话!你阿翁已经死了!”

黍离咬住嘴唇不哭出声来,有关义军之事他心中也早有猜想。

阿娘抱着黍离,眼中是泪。

那些士兵是阮沧郁派来的,既然阮未亡,那必然义军已灭。现在,官府的人要来虹城算账了,阿娘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儿女们活下去。

今日官府张贴了告示,要招揽五位衙役,若是在县衙当差,或许能免于受难。

“去县衙为衙役吧,你的剑术已成气候。”

阿娘别过身缓着气,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书,“黍离之悲,国破之痛。黍离这个名字不好,你往后就叫黍卿吧。”

衙役的规矩,年过十六方可为职。而这份造假的文书,伪造了黍离的年龄和名讳,看不出破绽。

黍离愤愤转过头:“既然官府已成阮沧郁的傀儡,阿娘为何还要让我入县衙?”

阿娘没有解释,手轻抚过他的面庞,只道:“答应我活下去,这是你阿翁的遗愿,好吗?”

沉默了很久,泪珠成串落下,黍卿拾起了那方文书。

第二日,黍卿带着作假的身份文书,入了县衙。

县衙之中,已是一片恐怖的肃静。

老县尉看了看黍卿,没有戳破他反而收下了文书,语重心长地在他耳畔道:“入了县衙,领了那阮贼的命,你我都是千古罪人,可要受的住啊!”

“愿尽我之职。”黍卿不懂老县尉是何意,仍是照做答道。

但很快,入职当日,老县尉所言就有了答案。

虹城中,官兵挨家挨户搜寻民众,赶至刑场中央,拿着兵器镇守各个角落。

乌泱泱的人群不安地涌动着,那两名长安来的官员不慌不忙张贴了告示:

“虹义军自虹城而起,兴妖作怪,虹城满城心术不正。阮帝旨意,现降责罚抵罪——凡虹城人抽签条以定罪责,天意使然,生死各半。若有擅自妄图逃跑者,杀无赦!”

黍卿瞳孔猛然一震。

现下黍卿终于明白,为何官府临时要招揽衙役,为何老县尉会说县衙中皆是千古罪人,是因为他们——

就要成为行刑杀人的刽子手。

而这,也是阿娘为黍离找寻的,能够安然活下去的唯一后路。

注:

【黍离之悲】故国的怀念,指国破家亡的悲伤。 该成语出自宋朝姜夔(kuí)《扬州慢·序》“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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