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不到，宋影山照常从镇上买些东西回来，又想进灶房翻出孩子们偷偷藏在各个角落的播娘篙，谁知他还没矮下身，就听身后有人叫他。
“师尊。”
宋影山回头，见祝峥手上拎着一个在他身形衬托下显得格外小的筐篓，他背着光笑得双眼明亮，提了提手中的筐篓：“我就知道师尊要找这些，弟子已经翻出来了。”
说着，他低头拨了拨筐篓中干瘪的野菜，咕哝道：“这群小子们还怪会藏，让我翻了好久。”
宋影山有些意外：“你何时来找的？”
“弟子发现师尊每日都要来找这些，灶房里灰尘大，师尊不喜欢干嘛还要每天都往里钻。”
宋影山还未及反驳什么，祝峥走到他身边蹲下，在灶房檐下的角落扒拉出一个铁锹起身：“师尊回去吧，弟子去埋了这些。”
还不清楚他们关系的何鸿德出来时正听到这句话，一时间脸上流露出怎么也藏不住的惊愕：“宋公子这么年轻就收徒了？”
他说完这话又去看看祝峥：“我瞅着二位年岁相差不大，敢问二位贵庚？”
祝峥本来已经准备往村后走了，听这话反手将筐篓搭上后肩，提溜着铁锹回头问：“你觉得我们看起来差几岁？”
宋影山一时无言，催促他：“快去快回。”
祝峥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提醒了何鸿德一句“别忘了重新看诊”才慢悠悠走了。这一句话随后就有间歇的咳嗽声传来，像是在反复提醒他别忘了。
宋影山在祝峥走后才向何鸿德拱礼道：“我这弟子虽身量尚可，但年龄不大，偶尔顽劣，何先生见谅。”
何鸿德反复品了品那句“身量尚可”，回礼道：“是老朽抱残守缺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术业有专攻，无关乎年岁。①”
宋影山：“先生过誉。先用早膳吧。”
先前因着村中人都是饿了许久，宋影山就先买了米面和清淡小菜炒着吃，这几日才慢慢买了些其他吃食回来。
灶房里温着粥和烧鸡素菜，这会儿一群孩子已经在村外晃了一圈兜着满满当当的松果陆陆续续回来了。
尽管宋影山和祝峥一直都有身体力行地帮他们兜着底，但是这群孩子还是维持着之前的习惯，一早就出门挖野菜、捡干柴。
宋影山劝了两次无果后就不再劝，只是会默默收起他们藏起的野菜再丢掉。旗子很快察觉是被他丢掉了，于是藏得更紧，导致他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废更大的功夫去找。如今坟地那一圈的播娘篙都已经快被他们挖完了。
宋影山会在早膳后挨家挨户去探患病之人的生气，给门户通风换气，教孩子们帮家人翻身按揉。
不知是他这些行为真有用还是因为那些病人有了希望撑住了，这几日倒是再没有人过世。
半山村村长胡番年龄大了，两个儿子都不在了，还怀着孩子的儿媳也没能挺过去，昔日热闹的一家子如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宋影山每日便会帮他按摩疏通一下。
今日宋影山照例推开胡番家的木门要进去，一只手在他进门前横在他身前。
宋影山抬眼，祝峥笑道：“师尊，这几日我都学的差不多了，弟子来就好。”
说罢不待宋影山反应，径直俯身钻了进去。
宋影山扶着门框的手还未放下：“……”
他觉得祝峥今日过于积极了些，前几日虽然也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但是这事儿他从未上手，当然宋影山也没要求他做过什么。
宋影山看了会屋中已经上手给胡番翻身的少年，看着他比自己都要娴熟利落的动作默了默，转身离开。
看来这孩子这几日真是学到不少，光是看着都能记的清楚。
宋影山此前并未服务过别人，他教出去的东西都是基于上一世父母护工偶尔对他的护理的记忆。和祝峥这么一对比，他那点手法确实不值得看了。
祝峥进门后老老实实给胡番按摩，只是对着宋影山时带的笑意在隐匿进阴影后就褪的无影无踪。
胡番年逾五十，在昏暗的环境中老眼昏花的一双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不住地道着谢，被祝峥敷衍地应付过去，手下的动作倒是没有含糊。
【我真搞不懂，你究竟要干什么？】
祝峥没有开口，在脑中回系统：“你没看出来宋影山不喜欢这地方？”
这话一出，祝峥手上的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系统更加迷茫：【你说过，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祝峥面无表情给胡番翻了个身：“没什么，突然不想他死太早了。”
【？？？】
“没事别出来烦我。”
系统的数据有一瞬的空白。
这叫没事？？？这不是有事那什么才是有事儿？但是它瞄了一眼祝峥的脸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祝峥手上动作不停，脑中却回想着刚刚他自己说出的那句话。他是清楚宋影山不喜欢这种地方的。
这几日他跟在宋影山身边看他干了许多和仙尊这个身份并不搭的寻常活。
起初，祝峥认为宋影山是不介意这些事情的，他永远神态自若。但祝峥也在漆黑如墨的夜中见到他站在门边茫然出神，看到他会因砍柴不小心划伤手微微蹙眉。像之前在伏灵山受伤后神色恹恹，像那日在魔界受伤后心情不好。
宋影山分不清干柴湿柴、不懂灶台结构、按摩手法生疏、每次接近病人时会不自觉垂下眼帘，周身那份从容都淡去一些。祝峥本不该意识到什么，但他就是觉得，宋影山不喜欢。
祝峥觉得这个人好笑，分明不喜欢也不会做这些事情，还偏要去做。无法坦然接受这里的脏乱差，从未在那稻草床上睡过一次，连坐都未曾坐过，这里可以说是让他难以忍受的，可他非要逼自己若无其事地忍着。
真是无法理解。
祝峥最后给胡番按完小腿，拉好被褥，将通风的窗子掩上半扇后出了门。在旗子家门前看见正在听小久说话的宋影山。
宋影山神色浅淡，认真听着五岁左右的孩子手脚并用，努力但笨拙的描述。
小久在面对除哥哥以外的人时都会带着羞涩，说话时声音放的很轻，初冬的风片刻不停，隔着这段距离吹散了她的话。祝峥没能听清，只能看到宋影山伸手理了理女孩被吹得凌乱的辫子。
这样的人，确实不该死那么早。祝峥想。
小久的辫子不知道是哪个手笨的哥哥编的，总会有那么几缕发丝没能编进去，风一吹就糊在脸上。
宋影山看女孩讲得兴致正高，完全忽略挡住视线还时不时扎一下眼睛的发丝，便伸手把那几缕头发给她理至耳后。他刚收回手，自己被风吹到眼前的一缕长发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进手中。
小久抿住了嘴。宋影山抬头，祝峥俯下身，手从他颈侧肩头滑过将那缕长发理顺，笑道：“师尊听什么呢，这么入迷。”
小久不敢和祝峥说话，哒哒跑远。
“没什么，小孩子做了个有趣的梦，要和为师说说。”
宋影山半蹲久了，起身时小腿酸麻，只是轻微的晃动就被祝峥扶住了手肘：“师尊当心。”
宋影山站稳后收回手，道：“有事？”
“师尊这是哪里话，弟子不就应该待在师尊身边吗？”
宋影山看过去，祝峥笑意不减：“不过确实有一事。师尊先前叫弟子看着那斗兽场别有异样，这过去了几日也不知道那边现在如何，弟子想着大夫也来了，这边一两日内应当是没什么事了，师尊以为弟子回去看看如何？”
宋影山怔了一下：“又想去了？”
祝峥下巴微扬，显出一股少年人的傲娇气：“弟子又不是偷懒不去，只是想陪在师尊身边久一点。师尊叫弟子做的事情弟子也一定会做好，定不会叫师尊太过劳心劳神。”
宋影山有些无奈，道：“那便去看看，若有异样给为师传信。”
祝峥俯身拜礼：“弟子去去就回，师尊别累着自己。”
“嗯，万事当心。”
***
雀鸟回巢的路线骤然卷起罡风，好在很快散去。月光照亮前路，让它们不至于踏上迷途，几声鸣叫透过山林，格外嘹亮清脆。
祝峥抱胸斜倚在一棵树上，听脑中那道声音絮絮叨叨。
【我说你到底又犯了什么失心疯？活久点和不死了是两回事好吧？仙尊不死了？他不死剧情怎么推动？剧情推动不下去你怎么回去？你不会以为我会被你威胁一下就能两全了吧？你……】
祝峥垂眼扫过滚过鞋尖的枯叶，没什么情绪道：“这次的发言稿太长了，下次改短点。”
【……】
【？？？】
系统若是有手，顶着魔君的压迫感那一巴掌也该过去了：【祝峥，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祝峥：“你觉得让你问那么多，是因为我脾气变好了？”
【你都不想干了，我还管你这么多？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还想不想回去了？】
面前的空气忽然扭曲起来，像是地底无端升起滚烫的蒸汽将虚无聚成实体，缥缈散去，祝峥面前跪了一个人。
“君上。”
长绝一踏出魔界就诚惶诚恐跪下了，不明白祝峥突然传唤他用意何为，难道是想算上次又没能困住宋影山的账？可那次实在又是一次意外啊！他都把人引过去了，分明是君上的噬阵困不住人……可君上会承认吗？他敢让君上亲口承认吗？
祝峥看着长绝，无声回了系统最后一句：“你这么闲，是查出那个又一次出现的bug是怎么回事了？”
长绝几乎在他回话的同时开口：“君上，属下知错了！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定会将那宋影山困在魔界直到死！”
长绝：瞧我这如履薄冰的一生。
①参考自韩愈《师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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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