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真心

祝峥不声不响地走在前,即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停下他也不停,自顾自“带着”恃长清从村外绕过一圈。

恃长清仿佛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更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这个带路人远远甩开,只随着自己的节奏看,慢慢悠悠不放过每个感兴趣的地方,又不会真的让祝峥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逛到村头,恃长清停在一山坎边向下看,终于开口叫住了祝峥:“过来。”

没有听到动静,恃长清反而笑了起来,转身去看离她三尺远的祝峥:“这张脸长得挺好的,不过这么阴着就不好看了。”

随着她的话落下,祝峥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恃长清似乎很享受逗人的乐趣,就隔着这么段距离,声音不高不低:“你师尊知道你这两幅面孔的差距有多大吗?”

提到宋影山,祝峥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但很快又被不快取代:“神君究竟欲意何为?”

他这话的语气不好,听起来更像是挑衅。

恃长清一袭火红在山间皑皑白雪中格外艳丽,只是除去祝峥无人能看见。她没有训斥祝峥,只看向远方,自顾自说起来:“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还是人间直接了当。譬如凡人若是恋上一个人,藏都藏不住。那些爱恋在眼角眉梢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炽烈而张扬,总能叫人为之一颤。”

祝峥皱眉:“神君这话何意?”

恃长清道:“这话何意,你不知道?”

祝峥抿着唇,目光锐利。山间有风呜呜地刮,女子的红衣飞扬,如火如荼。

恃长清道:“曾经我见过这种眼神,时隔多年,”她转头看向祝峥,笑容平和,“想来是入乡随俗,仙神亦不能免。我居然在你眼中又看到了。”

祝峥眉眼一凛:“你什么意思?”

恃长清向他走近,淡声道:“你师父先是仙尊,再是你师父。小灵君,有些事情确实身不由己,但一切尚在源头就还有机会补救。你那些心思该掐了就掐了,别最后毁人害己时又悔不当初。”

祝峥不明所以,心中却莫名慌乱起来,紧紧盯着她:“神君有话不妨直接说明,遮遮掩掩做什么?”

恃长清对上他的眼神,恍然这人似乎真的不明白,愣了一下后叹道:“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对你师父究竟是什么感情,什么该有什么不该有,最好也都能捋清楚。”

环坳还有小半没有走完,但她似乎忘了让祝峥带着她逛这事,说完这话便自行离开了,边走边叹:“年轻气盛的就是容易冲动走弯路,头两回见也挺好,说变就变了。”

祝峥怔在原地,一时间面无表情。

他怔愣良久,直到系统都看不下去了:【怎么?那神君三言两语给你说傻了?】

祝峥不说话,只站在雪地中,寒风肆掠吹过他的脖颈面庞,带来丝丝寒意。

什么爱恋?什么身不由己、尚在源头?要掐什么心思?

他对宋影山能有什么感情???自然是师徒之情!

……

可师徒情又应该是什么样的?

是老师德高望重,学生尊师重道,是亦师亦友,敬重大过爱重……

还是他总想待在宋影山身边,不喜欢宋影山在他身边时注意力却在旁人身上;是他喜欢让宋影山教他一切东西,因为可以靠得更近;是他想要了解宋影山的喜好,想要借此让他开心……

宋影山、宋影山……

他居然,不是想的“师尊”。

他称呼着“师尊”,可其实内心每一次想叫出口的,都是“宋影山”。

往日不知缘由的感受在此时忽然被放大数倍,像是暗潮汹涌了许久的海面突然被打破平静,于是海浪骤然滔天,让他避无可避。

往日种种不敢直视时的莫名心悸忽然都有了答案。

祝峥也忽然陷入无边无际的空茫中——

他喜欢宋影山。

他喜欢宋影山垂眼时眼尾勾人的阴影、喜欢他看着自己时平静的双眸、喜欢他抵着自己额心的指尖温度、喜欢他被自己缠闹得紧时流露出的无奈……

可他怎么能喜欢宋影山呢???

宋影山是挽尘仙尊,是他师尊!是这个虚拟世界的人!!!

于情,他不该对自己的师尊产生这种感情;于理,他不能为一个虚拟的人放弃真实留在这个世界。

若宋影山只是他师父,他即便不舍,也是要回去的,反正在这个世界,徒弟总有一天也要离开师父自己去闯荡的。但如果宋影山是他喜欢的人,他怎么去说服自己离开宋影山?

祝峥没有喜欢过谁,但在他的观念中,喜欢的人是要同度余生的,是要永不分离的。可他和宋影山根本不可能!他总要回去的,妈妈只有他记得了……

系统瞅他半天没答话,忍不住了:【我瞧那神君说的意思,你不会是喜欢上仙尊了吧?】

祝峥第一次像个愣头青一样问系统:【那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系统冷笑一声:【你还真喜欢上了?你要不要想想自己是谁?仙尊又是谁?当个徒弟还能遮掩过去,但是想上仙尊的床你觉得还能瞒得过去?你觉得仙尊要是知道你之前干的那些事,还能接受你?】

——没有当场提着赋闲同他划清界限都是他的仁慈作祟。

祝峥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寒意从脚底透上来,逐渐冻住心脉和神经。

是啊,他还是魔君。他手上有擦不干的血,身后是数不尽的恶。他为上位直接杀过许多魔,为走剧情影响人间气运又间接害死许多人,为达目的潜入宋影山身边给他下毒、引他入噬阵、甚至曾经还想直接对他下手……

宋影山是谁?是九天之上怜悯众生的仙。是会蹲下身耐心听孩子讲一个离奇梦的人,是可以忽略自己的不适去帮扶穷山村的人,是不想收徒都会尽到一个师父的责任的人……

而他的所作所为,任何一件单拎出来都能让宋影山毫不犹豫地将他逐出师门,更遑论全部加起来。

***

宋影山正听着邢乐一向他讲述环坳近来病疾好转情况,便见恃长清独自归来了,不由得拦住邢乐一的后话,问道:“不是叫祝峥带神君走走么?神君怎么独自一人?”

恃长清道:“你那徒弟无趣得很,没意思。”说着她又看向邢乐一,“哎,那个姑娘呢?”

邢乐一一怔:“神君可是问乔幸?”

“啊,是。”恃长清笑道,“年纪大了,不记事。那姑娘我瞧着有眼缘,她在哪?我去找她聊聊去,都是姑娘家,应当比和那个无趣的小灵君在一起有意思些。”

邢乐一颔首道:“还在村尾那间屋子,神君去了便能看见。”

恃长清点头,对宋影山道了一句“还是这孩子乖巧懂事儿”才离开。

邢乐一望着恃长清远去的身影道:“闲祈灵君可是惹到了这位神君?”

宋影山道:“并未,枝琼神君不是会计较那些小事之人。”

他回头看过恃长清来路,并未看见祝峥,心下略有异样,又被强压下去。

“枝琼神君。”邢乐一默念两遍,道,“这位神君的性子倒是同仙界许多神君不同,直爽洒脱。”

宋影山“嗯”了一声,道:“你方才说有一事不知该不该插手,何事?”

邢乐一回首:“乐一同乔幸刚到环坳时,村民确实不太能接受我们,是王家人给我们指点迷津,给我们提供了落脚地,并告诉我们如何接近村中各户人家并获取信任……”

宋影山知晓大半,但是许多细节并不清晰,便听着邢乐一细细讲来,又将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捋一遍首尾。

邢乐一二人在王家人的帮助下很快取得村民的信任,同村中人的关系也越发和睦,自然也慢慢了解了村中病疾的情况。

村中的病来的蹊跷,先是王家的儿子儿媳发病,然后是村中人去他们家探望时被感染,紧接着第三家、第四家……

这病来的不猛烈,村中人起先只是当普通风寒处理,喝姜汤发汗没有效用才发觉不对劲。于是又去镇上同大夫简单说了情况开药方,回来后见他们喝着有好转,也没有其他人再染病,所有人便觉得这病能好。

但是后面遇上大雪,他们出不了山,这药断了,那些人又开始陆续烧了起来,也又有人陆陆续续染病。邢乐一知道时他们的药已经断了几日,便主动提出帮他们找大夫进山的事情。

邢乐一听取宋影山的建议特意去请的颇具盛名的大夫,这些人的病痛不重,只是拖的日子久了些,不过按着新药方服下一月也能根除。

按照大夫的要求将病人都隔离开了,每日只邢乐一和乔幸去送药照顾他们。

他同乔幸的关系也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缓和了不少,直到他们再次被村中人调侃莫须有的关系,他偏执地解释后给乔幸添了不少麻烦。

也是那时起,邢乐一意识到,这里的人对他们的尊重和善意或许并不单纯。但他依旧愿意相信村民们之间的关系是和睦的,直到王福的女儿回来……

王福的女儿叫王飞燕,出嫁十来年,虽然距离远,但是同爹娘的关系一如往昔,有时间便要回来看一看。

这次得知家中哥嫂染病更是焦急不已,但家中突然有事耽误了,恰逢后面大雪封山,直到山道被清理出一条路,她才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

邢乐一头一日见到她时还觉得这是个温和热心肠的妇人,但谁料第二日他正在同大夫谈话,有人匆匆忙忙找到他说:“公子公子!王家二妞疯了!拿刀乱砍人呐!公子快去看看吧,晚了怕是要出人命了!”

邢乐一当场吓了一跳,跟去一看果然:王飞燕左手拎着一把锃光瓦亮、一看就是刚磨过的砍柴刀不分人畜胡乱砍着。任何人近不得她身,她便一路走一路掀人家的柴垛,又去砍人家的屋前的柱子、大门。村民挂在檐下的玉米棒子滚了一地,扑来吃食的鸡鸭被她三两刀断了气,热血飞溅她满身。

周围村民不堪入耳的谩骂诅咒她充耳不闻,她发丝凌乱、眼眶赤红,极致冷静的面容下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动作。

她已经砍了四五家了,一路边砍边冷声咒骂着被砍的一家人不得好死等……

邢乐一按住她时还挣扎的厉害,乔幸看不下去一手刀便叫人昏过去了。村民们愤慨不已,激动的当时便扑上去想要也砍王飞燕几刀。

迫不得已,尚不清楚前因后果的邢乐一只得隔开其他人,先把王飞燕捆在一处,还要有人看着,以防那被砍过的四五家村民去闹事。

邢乐一道:“村长和大夫说该送她去官府,可王家人似乎不知道这事情,方才才赶过去,老人家声泪俱下,说不是他们女儿的错,是他们没看住人,又给村中人下跪求情……”

宋影山道:“村中人可知你与乔幸会些功夫?”

邢乐一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应当不知。”

宋影山道:“误会那次,乔幸绑住那些人后,你们如何做的?”

邢乐一朝他深拘一礼,道:“此事错在乐一,我已同乔幸道歉并许下日后应她一事,换那些人离去。”

宋影山垂眸,看不清神色,嗓音轻缓:“嗯。继续说。”

邢乐一道:“王飞燕还未醒来,剩下的不曾了解。”

宋影山道:“了解后再做决定。管与不管,都取决于你。”

邢乐一颔首:“是。”

宋影山本也是想知道王飞燕究竟是为何才会这样,但邢乐一还未弄清楚,只道:“去吧。”

***

邢乐一走后宋影山等了片刻,不见祝峥回来,给他传信后便先去怀谷子看看。

宋影山本以为祝峥很快便会来找自己,谁料足足等了半日,直到邢乐一再次给他传信,祝峥都没见到人影,传信也没有回音。

宋影山本是担心祝峥出事,想要同邢乐一聊完去找找看,结果看见面色茫然的邢乐一站在他们上午谈话的地方。

直到他走近,邢乐一还是怔忪出神的状态。

宋影山唤道:“乐一。”

邢乐一恍然回神,同他拜礼:“仙尊。”

宋影山瞥见他衣衫微乱,手背还有沁出血丝的抓痕。

邢乐一从来不会如此失仪,宋影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手扶起邢乐一:“怎么这副模样?”

宋影山要去看邢乐一的手时,邢乐一却收回了手。宋影山静了一息,道:“何事如此头疼?”

邢乐一的嗓音有点抖:“您曾同我说过‘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①,可若是这世间想要平衡,总有人要退让呢?”

他顿了一下:“若有一日,‘退让之人’不愿再退呢?”

“他不愿再退,这平衡便不再。可他本也不用退,只是因他退过,便要一退再退去维系那所谓的平衡吗?”

宋影山心下微沉,道:“何事?”

邢乐一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勉强平复后道:“村中的疫病,原是因为一只老鼠引起的……”

方才邢乐一回去,乔幸正在同恃长清闲聊,一边的王飞燕在叫着让她们放开她,被恃长清下了屏障隔音。

邢乐一到之后恃长清才撤去屏障,于是在王飞燕的怒骂中,邢乐一了解了另一个故事——

这病是从王家起来的,但真正缘由是因为一只老鼠——一只村中孩子丢进他家的老鼠。

王飞燕说,从几年前开始,他们家在村中就不受待见了。原因就是她哥哥家那两个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

对于这些人来说,后代子女有出息才是真的有盼头,但偏偏王家儿媳在生小儿子时伤了身子,再难有孕,于是他们就只有两个孩子。

孩子幼时还不太能发觉什么,到大了一些和同龄孩子一对比,就十分明显了。孩子最为敏感,日日在一起玩耍,很快就察觉到这两个孩子的不正常。童言无忌是很可怕的,他们一开始只是嘴上说说,见兄弟两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讽刺和影射,便开始从各个方面玩弄欺负他们。

直到有一天,他们下手重了,兄弟俩疼了也知道反抗,于是一群孩子便打起来了。

王家夫妇赶到时,双方都是头破血流,却被对方说是兄弟两先动的手,兄弟两不懂这话何意,没有反驳,只一个劲哭。对方父母便理直气壮同他们闹,双方的孩子都不好看,那一场当然没有什么握手言和的剧情。

兄弟俩爱乱打人的谣言无声散开,渐渐的大人带着孩子一见兄弟两都避得远远的,慢慢村中的孩子都不同兄弟俩玩耍了,大人也不再和他们说话。

但夫妇两总是希望兄弟两能和其他人和睦相处,担心若是同村中人关系太僵,他们百年以后兄弟两受欺负,于是步步退让,成了村中人尽可欺的对象。连田地都被迫让出去部分。

直到前些日子,他们午间小憩时孩子在门边玩,被别的孩子塞了一个布兜,说里面是好东西,让他们给爹娘看。

那布兜在夫妇两眼前打开,一只大灰老鼠蹦了出来,惊吓中咬了丈夫一口。

邢乐一道:“那病分明是由一个孩子引起,所有人却要他们承担后果,逼迫他们搬走,抢夺他们的粮食干柴。说他们一家是祸害,说他们家就是灾星。指着孩子戳他们的痛处,说孩子活该如此……”

他的情绪有点激动,在极力克制下嗓音仍旧在发颤:“说是去探望他们才被染上病,实际上不过是去问问他们是否看到是不是自家孩子放的老鼠!”

之前那种微妙的不对劲,都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这段时间总有人时不时会给王家送些吃食,嘘寒问暖。可在他们最初来时,这个家中会困苦到年轻夫妻带病冒着严寒出门挖地瓜。若是一直有人照应,怎么会落到那般田地?

……只是因为他们经常去王家,所以村中人为了讨好他们,才会去。

“可他们偏偏在我面前交洽无嫌,亲密无间。所有人待我胜过亲子,吃穿好的都紧着我……”

“仙尊,我做的,是对的吗?”

①出自《中庸·第一章》

这小子终于意识到了,让我们为恃·乐于助人·姑娘鼓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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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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