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毗按下红豆手串,投出的模影子变得清晰。
正是躺在客店里休息的谢却风。
他湿着头发,水滴从鼻梁顺畅地往下滑。
躺着脸也没死角。
荼毗内心默默羡慕。
谢却风看见她身后场景,第一时间发觉她不在续昼院,他问:“你在哪儿?”
荼毗含糊道:“外面。”
“我知道在外面,不然你在我心里面?”
荼毗眼见糊弄不过去,索性直说:“在找琴修疗伤。”话时他一把拉过顾我见出镜。顾我见配合地噤声。
这点,荼毗喜欢。聪明人一点就通。
镜像中,谢却风迅速上下打量那“琴修”。谢却风难掩不爽,“找这么健壮的。”
荼毗:“腱子肉多,弹琴才有力。”
谢却风更不爽了,“我去田里找个弹棉花的给你弹,保管更有劲。”
荼毗:“高攀了。我不像棉花那么软,天生拳头很硬。”
谢却风:“有我就行。”
一旁,顾我见被荼毗推出镜,闻言,先是一头雾水。而后他又感惊心,莫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想到这,顾我见自己也觉害臊,寻思应该是玩笑吧。他再偷偷观察荼毗神色,依旧是波澜不惊,并无羞涩,当是他自己想多了。
荼毗确无羞涩,应对如流,“有没有你,我都挺行。”
谢却风:“你哪里挺行。”
荼毗不跳坑,“比如,我既想师父回来,又不想师父回来,矛盾的心情,世间罕有。人不能既想又不想。但我做到了。我挺行。”
“多稀罕。”谢却风哼道,“我既想死,又不想活。”
荼毗死鱼眼望天。
等了片刻,谢却风又问:“到底想没想我?”
荼毗眼珠下移。
想杀你,算吗?
荼毗并未说出口,只和稀泥,捧着脸一派天真。
“想不想师父,且看师父回来,给不给我带礼物?”
谢却风:“容为师想想。”
荼毗顺坡就驴,“师父好好想想,想想徒儿最缺什么。”
荼毗摸了摸后颈的剑柄,又无声缓慢地做口型,极是好分辨的“和风万华镜”。她所要,是师父的绝学。
谢却风挑眉,“不好想。缺钱,缺德,缺爹妈教,礼物不好挑。”
荼毗微笑,“深得你真传。”
谢却风:“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荼毗:“我拜你为师,能是人?”
说着荼毗直接挂断,影像消失。
顾我见斟酌道:“你们……师徒关系还挺好。”
荼毗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神经。”
顾我见:……
荼毗解释,“我骂他,没骂你。”
顾我见只字未发,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
荼毗懒得管他,自认骂谢却风没骂错。
谢却风光逗她,占嘴上便宜,一点真本事都不肯教导她,那他便是个没用的男人,打电话纯属浪费她时间。她还与他废话什么?
红豆手串倒也没有再亮。
谢却风不深究,荼毗分析,这波查岗,她已是成功混了过去。
谢却风聪慧机敏,荼毗能暂时打消他的怀疑,也是乘着旧事的便宜。
往日,谢却风对她修炼多有扼抑,荼毗为了出凌虚山另行修炼,没少找花里胡哨的借口。只要理由合乎情理,掌门巴澹目总归是大手一挥,批准批准,通通批准。
说来也蹊跷,旁人的面子,谢却风踩在脚底;可他对掌门就很给面子。因此,荼毗获得了不少出凌虚山的机会。逛红楼练定力、帮老奶奶推车、去养猪场学骟小猪、到慈善堂带娃,桩桩件件皆有理有据。
虽然最后都被谢却风识破了。
她只是换个地方专心修炼,能避开谢却风。
但那些事儿,荼毗也实实在在都干了,只是主心骨在修炼上,借口和修炼两不误罢了。
修行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管理好时间。
顺便,能气一气谢却风,对她的心理压力有帮助。心情愉悦,每次气到谢却风,每次出去,她修炼效率都变高了。
荼毗这么一想,才觉气郁好转。
谢却风这个狗东西。
外人在场,也敢当众调戏羞辱她,演都不演了。待她拿到七杀剑,先把他片成鱼生。
手腕手串震了震。
荼毗一看,是谢却风传来的字讯,“别逞强修炼,先疗伤。”
荼毗翻白眼,就修炼。谁理他。
顾我见上前来,不由感叹,“你好会撒谎。”
荼毗反问。
“我撒谎了吗?”
顾我见一愣。
他发现,谢道藏确实没有撒谎。
谎言构建在真相上,她只是没说事情的全貌 ,可字字为真。
就这样,瞒过她师父去。让镜尊不知她来了应宝会。
顾我见道:“你好聪明。”
“哦。”荼毗淡淡。崇拜她是理所应当的。
顾我见噗嗤一笑。喜悦止不住。他也说不准自己为何莫名开心。或许是,见谢道藏同师父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她只是喜欢与亲近之人斗嘴,那她嫌弃他,自是真把他当朋友了。
荼毗:“你笑什么?让一让,莫挡了我挥剑。”
她一面问,一面拔剑出鞘,在院中练起了和风。
顾我见少见地腼腆,“我羡慕。”
“一式,和风。”荼毗欺身近前,“羡慕?”
“嗯。”
顾我见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羡慕她对师父,可以畅所欲言,可以想近就近,想疏远便疏远。
无所拘束。
不像他。
自他有记忆起,他没有见过自己早逝的师父。教养他的,唯有师母。
师母对他,大都放养。兴起时,又唤他到水中天,摩他发顶,悉心教他技艺。
琴棋书画诗书礼艺,师母对他无不倾囊相授。师徒恩情浓厚时,师母陪他不眠不寐,在他累病时整夜守着他侍候汤药,梵音宗上下无人不羡慕他深受师母青眼。
只有顾我见自己知晓。
在水中天,殿门关上,结界撑起,隔绝殿内外。
师母举起藤条,在他周围漫步,意在督学。
“错了。”
“这个音也错了。”
“我让你停了吗?”
顾我见不懂,为何错一音,师母动辄便是扇巴掌,拧胳膊,命令他跪钉耙。若他不从,师母举起藤条便抽,力气越用越大,抽到藤条断了,她才会猝然收手。
师母跪下来搂住他。
“球球,对不起,师母不该发火。”
他本名连乔,得号顾我见。却因幼时挨打,满口“求求师母饶我。”才得了“球球”这样的诨名。被同门们叫着取笑。
可顾我见不怪师母。他相信,师母是爱护他的。
不然同门们怎会私底下劝他,“藤条抽狠了便会断,师母这是顾着教训你的分寸。”
只是有一点,顾我见不懂。
在抚琴一道上,师母要求格外严苛。
长大后,有一天,他突然就懂了。
那日他发烧,抚琴也是昏昏沉沉。
“慢了半拍,重来。”
“手腕低了,重来。”
师母在他一次次失误中,语调变了,最终失控尖叫,藤条摔在他耳畔,打得他左耳嗡鸣。
“不像他!重来!”
“你根本就比不上他。”
顾我见突然就懂了。
他……是师母寻觅的替身。
师父乃抚琴世绝的音修。
他作为人的一切,只需照师父原样复刻。
如此,他掩藏许久的那些依恋,他引以为耻的龌龊心思,变成笑话。却又因师母将他当作替身,又无法阻挡地浮出沼泽,阴暗地汩汩冒泡。
说穿,还是压下。
来回撕扯他。
顾我见还是选择了当一个好徒弟。一个唯师母之命是从的好徒弟。
夕阳西下。
荼毗挥完今日目标的练剑次数,方绞了把湿漉漉全是汗水的头发,问:“你羡慕什么?”
她总是好奇的。正事忙完了,要追根究底。
顾我见笑道:“我是真心……觉得你和师父关系亲密无间。”
亲密?
荼毗兀自冷笑,他要是知道……她同自己的师父亲密到何种程度,不知会作何表情。
不过,那也不重要。
有悖人伦而已。她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掉人。
杀了谢却风,一切只会迎刃而解。
极无涧。桃止山。
寒光蛰伏于法阵封印下。
七杀剑沉睡得好好的,冷不丁被人一脚踹醒了。
剑灵是懵的。
什么东西?
视他的威压、封印的法阵于无物?就这么水灵灵一脚踹上来了?
那人笑嘻嘻,“醒了?”
七杀剑装死不理睬。
那人又是一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嫌弃她?”
剑灵又挨了一脚窝心踹,再好的脾气都有些忍不了了。好在他见过大风大浪,那些请他出山却不曾成功的灵修,破防的大有人在。他作为神剑,任尔东西南北风才是常态。
但是……
前提是没有这种能直接攻击他的灵修啊。
以前那些求剑的,都是被挡在他结界外,只能远观他而不能亵玩他。
这灵修,到底什么来头?
看着小小一只,年画娃娃一般可爱,他一剑就能杀了。
正当七杀剑灵思量时,那“年画娃娃”开口了。
“霜携,你少装死。”
七杀剑灵震惊。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那不是你该管的事。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给我记好了……”
七杀剑灵,一愣一愣地听着。
听完了,那年画娃娃笑笑,鞋底在他剑身上碾了又碾。
她不知去哪儿走的路,鞋底全是泥,沾带的七杀剑身上满是凌乱污垢。
“霜携,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七杀剑仍是毫无反应。
那年画娃娃拍拍手,似乎并不害怕七杀剑不听话。
霜携只见她身上通讯玉符亮起。
这阶段修仙界挖掘灵矿,建立灵网,只要有足够灵气,不管距离多远,都可以通过传讯玉符,联系到他人。声、像皆可传递。
那年画娃娃接起通讯玉符。
霜携冷眼看着,玉符另一边,是个少年。模样同这个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很像是双生子。
少年似乎在海边,潮水声声,月光倾斜,他立在礁石上。手里托着块七彩石,上下掂起又接住。
“到手了,藏哪儿?”
年画娃娃笑道:“好哥哥,我有个好去处。”
少年听完,“你可真够损的。”
通讯玉符切断。
年画娃娃像什么都没发生,飞向落仙湖,朝着那口井发了话。
“月一肩,你凑热闹,我不管。别和我抢人。”
九衢尘卷卧在井底,不知将小姑娘踹七杀剑的景象看去没有,也只装作不知。
不过,九衢尘卷的画灵月一肩,通透聪明。
这小姑娘……抢的……是白日那个球球?
她为何属意顾我见成为七杀剑之主?
那顾我见,根本就不是剑修啊。
月一肩疑惑不解,可这结果与她所原本的择主方向,不谋而合。
她又何乐而不为?
井中,虹光淡淡,照亮了整片落仙湖。
落仙湖应宝会后,紧跟着就是请宝仙会。
中间只隔了三日功夫。
这三日,是匀出来给各宗回门派休息、缓一缓的时间。有些门派离极无涧远,也就不回去了。
谢却风心里记挂着什么,着急要走。
慕尘宗掌门巴澹目拦下他,“左右见了七杀剑的去处,再走不迟。”
对巴澹目来说,三日,就是几盏茶下个棋的时间。
谢却风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详要发生。
自那事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草木皆兵、四面楚歌的危机感 。
“我回去看看。”
“回来。”巴澹目难得严肃。
谢却风止住脚步。
巴澹目抿口茶,“才一日不见,就思念你那小徒弟?纵是鸳鸯,都没有这样形影不离的理,何况师徒。”
谢却风:“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爱懂不懂。真当续昼院门一关,没人知道你们俩做的那档子破事儿。”巴澹目刺道,“要不是我出手压着,丑事早就传遍了。”
这是明点了。
谢却风又坐回座位上。
是贪图一时念想回去看望荼毗,还是忍上三日,换得师徒苟.合之事不外传,孰轻孰重,谢却风拎得清。
只是听归听,谢却风刺巴澹目,嘴巴一点没闲着。
巴澹目吃不消,主动缓和关系。
“前日欺负道藏那几个弟子,照你的意愿,我都发落了。瑟瑟也是受她们挑唆。”巴澹目为弟子商泠瑟开脱,“瑟瑟身份特殊,贵为公主,我就只罚她禁足了。”
“这跟不罚,有区别?”
巴澹目:“瑟瑟错过一年,不请法宝,惩罚已经够重。”
“她那种废物,要我徒弟断剑,主动让她赢。不请法宝,是褒奖。免得她丢人现眼。”
巴澹目放下茶杯,“谢却风,你够了!”
谢却风眯眼,“我的人,别人不许动。”
巴澹目反讽,“你一出手就是万箭穿心,不是我说你,你等着老光棍一辈子吧。”
谢却风拂袖而去,“随你。”
巴澹目见他离去,五指掐着茶杯,弄得格格作响。
谢却风人在心不在,本指望就这么囫囵熬过三天,夜里正传讯于徒弟,眼见徒弟一句没回,他迅速敲字进行温暖关怀。
“伤还痛吗?”
荼毗回讯,“不痛,回去让您试试。”
还是熟悉的感觉。
谢却风身心舒畅了。
却不料这日晚上,慕尘宗弟子推门闯入。
“镜尊,出大事了!”
道邈悠谷急召各宗话事人,讲明情况,各宗主随之急召自己宗门里的战力强者,一道前去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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