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世第二次相见

前院正堂中燃着一盏油灯,烛光煌煌,窗户纸上映出一丛男子束发端坐的剪影,清隽而秀挺。

兰时叩响了房门。

“进来。”

兰时推门进去。

“我不需要人伺候。”

裴玄清正在案几前看书,抬眸扫视一眼,见她进来,目光又落回书上。

房中寂静无声,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裴玄清的手指十分好看,白净修长,骨节匀称分明,指头比寻常男子生得秀气粉嫩,倒像是一双女子的手。

他习惯用右手食指按在书页右下角,等看完,手指微沉翻过一页。

这个动作,前世兰时看了千百次。

秋彤早已被张嬷嬷找了个借口叫了出去,只有兰时在一旁伺候着。

天色晚了,房中没有烧炭火,潮湿的冷气渗入肌肤,冷得一阵阵刺疼。站得久了,她的脚趾头冻得有些发麻发痒,忍不住晃动着身子,轻轻跺着脚活动活动。

裴玄清见她仍未走,指腹按在书页上再次抬眸,见她一边轻跺着脚,一边转着眼珠子四处张望。

他的房里陈设简单。

一张床榻,一张案几,一个衣柜,并无其他摆设。

只是从外间到里间的房梁上贴满了明黄的符咒,上面用朱砂画着各色镇鬼的字符,四面墙角处放置着恐怖金铜神兽镇压法器。孙氏知道他常常坐在案几前看书写字,特意让庞道姑在他头顶上悬了一把染着畜生血的桃木剑。

那柄桃木剑年代已久,上头的血迹早已渗透进木剑肌理,暗红发黑,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兰时怔怔地看着那柄剑,觉得裴玄清就像是一只关入牢笼的千年大妖,长相俊美,修为了得,可惜被人用桃木剑锁了灵法,只得自己这只小白兔,努力挖萝卜赎人。

想到这里,兰时忽然噗嗤一笑,也不知脑子抽的什么风,指着墙角处的神兽铜像道:“公子,这个能卖不少钱吧。”

裴玄清没说话。

兰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视线落在他的左腿上。

他一向端方持重,前世即使在内阁值房中值夜,跽坐两三个时辰,也是姿态端正,稳坐如钟。可是现在他左腿不自然地前侧,手指翻动书页时,偶尔会停顿一息,皱眉按揉腿腹,分明是在强忍不适。

兰时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翻翻找找半晌,也没找到一件厚点的斗篷或是棉衣,只得拿出一床冬被披在裴玄清身上:“公子你是不是很冷,明日我去薪炭库领些炭火来。”

裴玄清垂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上的被衾。

“哦,对了!”

兰时像是想起了什么,拍着脑瓜子,急冲冲奔出了房门,不一会又推门进来,手中用巾帕端着个冒着烟火的小泥炉。

泥炉烧得正旺,火苗随着震动的炭火时不时窜出炉子,溅起丝丝火星。兰时将泥炉放在地上,烫得龇牙咧嘴,脚下却没停,双手搓着冰冷的耳垂又跑了出去。

裴玄清身上搭着棉被,右手依旧垂在那一页书上,怔愣地看着她跑进跑出,像只冬日储存食物的松鼠,不停地往房里搬着东西。

一篓子碳,陶瓷罐,汤碗,三包黄纸包好的药材,一碟莹白如玉的糕点,还有三颗蜜饯。

裴玄清很想问问她要做什么,但兰时根本没时间搭理他。

搬完了东西,兰时紧接着又打开一包药材倒进了陶瓷罐中,朝泥炉里添了三根碳,将炭火烧得更旺了些。没过一会陶瓷罐中热气翻滚,鼓出连串的水泡,“咕咕”作响,房中暖和了许多,也添了些药材的苦味。

兰时拿汤匙压了压浮上水面的渣滓,端着那碟糕点,跽坐在案几侧边,悄声道:“公子,这是我前些时日受了风寒,府中郎中开的驱寒药材。五日的剂量,我偷偷省下两幅,从里头捡出了驱寒的药材,刚好给您煎了。也多亏了云溪偷偷拿了碳和炉子过来煎药,还有这个...”

她将糕点朝前推了推:“也是云溪给我送来的,我舍不得吃一直放在柜子里,秋彤找我要了好几次,我也没给她。您夜里看书晚,正好垫垫肚子。”

裴玄清视线落在盈满水汽的药罐上,又看向那碟散发着甜腻香味的白玉糕。他很想告诉她,他的腿不是寻常驱寒药材能治好的,他也不喜甜腻的食物。

他刚张开嘴,兰时便迫不及待地朝前探过来身子,眼睛莹亮地像只邀宠的小猫,叼来一只吓人的硕鼠,仿佛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蹭着主子的脚踝,亟待夸赞几句。

裴玄清不说话了,在兰时期待的目光中,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瞬间一股甜腻的味道奔涌着钻入喉舌,他强压下胃里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将糕点咽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品评:“好吃。”

兰时欣慰地笑了,替裴玄清拢紧了身上的棉被,又蹲在药罐前,拖腮守着药罐。

她娇美的脸庞被火光照得莹亮,甚至能看见脸上细小的绒毛,婴儿一样地柔嫩。

寒冷的夜里,恐怖而清贫的房中,她始终在笑,毫不掩饰地愉悦与安心,好似奔波劳累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处栖息地。

裴玄清看她眉眼弯弯,不免有些诧异。

他这里冷硬,破旧,清苦,满屋的符咒,神像甚至有些骇人,哪怕是忠心耿耿的秋彤也会偶尔抱怨,畏惧,实在与舒适扯不上关系。

为什么她会露出这般满足的神情?

“公子,您将来想做什么?”

汤药还要好一会才能煎好,兰时等得有些犯困,索性与他说说话。

裴玄清合上书页,像她一样松了脊背。

以前他想去边关像晋北王一样保家卫国,想立下战功,成为姨娘和妹妹的依靠,而现在...

裴玄清不自觉地摸向伤腿,摇摇头自嘲道:“一副残躯,还能做什么。”

兰时闻言有些着急:“不是残躯!腿伤会治好的!您还能像以前一样,骑马射箭,上阵杀敌。就算治不好,您还能科举入仕。您是个好人,是治世能臣,我们这些微末之人,将来都靠您庇佑!”

裴玄清心中莫名一震。

他曾经反反复复做过一个梦。

梦里一个容貌温婉娇柔的女子提着风灯,站在昏暗的回廊上,声音哽咽而哀伤:“大公子是个好人...若是能眷顾奴婢这样卑微的苦命人...”

梦里的人他不认识,声音也不熟稔,但一句平常的夸赞却听得他的心紧紧揪起。

裴玄清出了神,恍惚之间两张全然不同的脸交替闪过,那双莹亮的眼眸逐渐重合起来。

前世,中秋皇宫宫宴。

兰时被户部尚书家的二娘子孙瑞云叫到殿外长廊上。

“你就是服侍裴大公子的宫婢?”

孙瑞云是孙家嫡女,入宫为安阳公主伴读,仗着家世行事向来跋扈。兰时听说她常打骂身边的婢女,有些害怕地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孙瑞云从袖囊中掏出一包药粉递过去:“待会你将这包药倒进他的酒盏里,等他喝了之后再弄湿他的衣衫,将他引到长庆宫的偏殿中来。”

兰时望着那包药不敢接,犹豫道:“二娘子,这是...”

“叫你做,你就做!问什么多干什么!”孙瑞云失了耐心,恨不得将这个多话的婢女一巴掌拍死。但她是此时唯一能接近裴玄清的人,孙瑞云咬着下唇,强压下怒气,朝她掌心处按下一个金裸子,“你想出宫么?若是你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就去求安阳公主,放你出宫!我孙瑞云,说到做到!”

兰时瞪大了眼睛。

出宫啊...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只是下个药而已,孙瑞云高门贵女,裴玄清少年英才,登对得很,自己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兰时再无犹豫,接过那包媚药,回了筵席。

裴玄清在中秋当日的演武会上得了头名,皇帝大喜,夜间宫宴话语间少不得说起这位新晋的将才,甚至将他与开国功勋老晋北王相提并论。

席间,众人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望向坐在案几前沉默饮酒的少年,或探究,或轻蔑,或嫉妒。跽坐在一旁的兰时难免也被裹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她恭垂着身子,紧张得浑身冒汗,手中那包拿不出的药包成了个烫手山芋。

可她想出宫,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就在她咬紧牙关打开药包时,裴玄清似乎不胜酒力,袖袍摇摇欲坠地拂落了桌上的杯盏。杯盏摔落在地,“哐当”一响,里头的酒水也随之倾洒在他黑色云纹的袍角上。

兰时急忙松开药包,习惯性地磕头请罪:“奴婢该死!”

裴玄清转头,平静地看着她:“你何罪之有?”

“是奴婢没将酒盏放好。”

裴玄清沉默半晌,方道:“带我去偏殿,换件衣裳吧。”

“是!”

兰时提着风灯走在前头,心想他喝醉了酒,身体绵软无力与喝了媚药无异,只要把他引去偏殿,也算大功告成。

她沉默走了一段,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小了,急忙转身去看。

裴玄清似乎被廊下的一株芭蕉叶吸引,早已停下了脚步,正伸手拂着一片肥绿的叶子。

兰时只得折返回去,小声问道:“大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裴玄清摇摇头,目光清明如镜,看向兰时:“你在梅林救过我,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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