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兰时不想再塌着腰了。
她缓缓地从地上直起身,直视裴老夫人,一双漆黑的双眸中像是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搅得天地失色。
“敢问老夫人何为正途?大公子房里地龙被封,薪碳库连劣等的碳也不敢送。厚一点的被衾,日常的茶叶,仅有的一个泥炉也被张嬷嬷收了去。大厨房每日只敢送两个发了霉的馒头,饮用的水更是只能挑着桶到后山的井里挖。大公子用的笔墨纸砚是从六娘子房里借来的,每一次秋彤去都会受一分奚落。可是六娘子也不是奚落秋彤,而是奚落她的亲哥哥,一个废人,做什么浪费纸砚。”
“大公子伤了腿,府里的郎中不敢来小槐院诊治,陛下差来的御医也被国公夫人收买。他不能再挽弓上马了,连夜里点灯读书也成了禁忌。小槐院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做法事的香案,符咒,法器,还有悬在梁上的桃木剑。您知道吗,那些东西我们不能碰,每日都有荣华院来的婢子亲自检视,擦亮,一丝灰都不落,以备不时之需。”
“国公夫人说那是不时之需,不知道哪日大公子就成恶鬼了。他身上落下的鞭伤,被庞道姑灌下的符水,被舒姨娘污言秽语地打骂,老夫人难道都不知道吗?老夫人一定知道,可是老夫人顾及着大房,顾及着国公夫人,二公子和三娘子的颜面,想要家和万事兴,不到生死关头从不肯出面,所以只能委屈大公子一个人。奴婢也想走正途,可是奴婢有正途可走吗?”
“老夫人要赶奴婢走,奴婢不敢有怨言。但若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依旧会这样行事。若能站着争口气,谁又愿意卑躬屈膝。不能活着,就要去争命。公理不在,就要去争公道!老夫人骂奴婢心机叵测也好,巧言令色也罢,既然走投无路,不如悍勇一回,拼了命地去争。”
兰时惨白的脸上因激愤染上了一层霜红,裴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指腹停在一颗佛珠上,久久未动,身子也跟着僵窒起来。
日光就是一头受惊的兽,仓皇逃出了门槛,屋内的光线彻底昏暗下来,那道深渊不仅吞灭了她,连老夫人也被裹挟其中。
她看着那双硕硕似火的双眸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忽然老夫人扣着佛珠丝线上的指腹一用力,“啪”的一声脆响,丝线应声而断,檀木圆珠倾洒而下,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
老夫人看着四散的佛珠,摇摇欲坠。
钱嬷嬷赶紧上前扶住她,焦心地劝道:“老夫人!”
裴老夫人无力地靠在钱嬷嬷身上好半晌,方拍了拍她的手背,心力交瘁道:“送她出去。”
兰时跟着钱嬷嬷出去。
山林中的寒风灌透衣袖,她打了个寒颤,呆呆道:“我是不是惹老夫人生气了?”
钱嬷嬷笑着摇摇头,将她带到院外的回廊上,说道:“你很像一个人,老夫人看着你,就想起了她。”
兰时沉思片刻,问道:“嬷嬷说的是皇后娘娘吗?”
钱嬷嬷讶于兰时的敏锐,伸手替她拂开鬓边被风吹起的碎发,叹了口气道:“是啊,你和皇后娘娘一样,看着温柔和顺,其实身有逆鳞,倔强不肯服软。这样的性子,实在不该去那种吃人的地方。老夫人亲自将皇后送入禁中,看着她被那座皇城磨得浑身是血,心痛不已,身子也慢慢垮了,只能躲到山上求神拜佛,求神明庇佑。”
原来裴老夫人是因为皇后才到云阳山避世。
兰时摇摇头:“可是那不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夫人舍不得幼女,就不该送她入宫。既然为了裴家的荣华富贵牺牲她,就不该被悔恨侵扰,更不该将希望寄托在虚幻的神明身上。若求神拜佛真的有用,世上哪来那些多苦厄的贫众。不如竭其所能,但求无愧于心。”
钱嬷嬷听了苦笑:“连你也这样说,怪不得世人都说老夫人心狠。可是她的苦又有谁看得见,若真是为了裴家兴盛显达,老夫人此时应该在荣华院中养尊处优,而不是在云阳山上自苦。她不是为了裴家,而是为了大周啊!”
钱嬷嬷看着兰时眼眶渐湿。
眼前的小娘子虽只是个婢子,可不知怎得,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个念头,兰时能理解老夫人的苦心筹谋,甚至能帮老夫人走出困顿。
老夫人听说疏安跟着国公爷去巡营,多高兴啊,她已经许久没见着老夫人那样笑过了。
今日裴家女眷上山请安,老夫人早早起来,让她好好给她梳头,衣裳也烫了一次又一次,烧香拜菩萨跪也比以往要久。斥责孙氏和林氏时,她恍惚间好像看见了老夫人年轻时为了好友与小娘们斗气时得理不饶人,又着急护短的样子。
钱嬷嬷想起兰时说的那句“既然走投无路,不如悍勇一回,拼了命地去争”时,手心都在颤抖。
大公子因为她走出了小槐院,她也一定有办法帮帮老夫人的!
钱嬷嬷苍老的脸上浮出一丝希冀,悠悠道:“这是一段隐秘的往事,知道此事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也不知怎么,见到你就想对你倾诉一番,你可愿意听我这个老婆子絮叨?”
兰时不想多管闲事,但事关裴玄清,她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钱嬷嬷笑了笑,说道:“老夫人出生武将世家,小的时候一直想做个随父出征的巾帼英雄。可惜老侯爷管教严厉,她从未得偿所愿。直到她嫁来国公府,恰逢先帝壮志凌云,决心亲征北戎,收复失地。老国公开明英伟,又宠爱妻子,就让她女扮男装随军出征。那时老夫人跟着国公爷一路打到西北尧关,收复了被北戎占领了十几年的北城。”
兰时诧异。
北城是三爷去的地方。
钱嬷嬷知道兰时在想什么,但是她不急,这个故事太长,她得慢慢说。
“北城的百姓不愿背井离乡,又深受北戎奴役压迫之苦,日日盼望着能回归故国。大周的军队夺下北城后,百姓们欢欣鼓舞,杀鸡宰牛,大摆筵席,将家里的粮食,值钱的东西统统献出来犒劳军队。那时国公爷和老夫人是真高兴啊。老国公本想上奏朝堂,请求陛下派来安抚使,建筑衙署,修建城防。可是他的奏疏还未发出,就接到先皇谕旨,命他弃城回撤援军。”
“北城的百姓好不容易回归故国,怎么能再抛弃他们?北戎人要是再次攻占北城,一定会大肆报复的。”
钱嬷嬷想起北城,鼻头一阵酸涩。
她拿帕子擦了擦眼底的泪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是皇命难违,老国公和老夫人只能撤兵。那时我就跟在老夫人身边,生怕北城的百姓因为大周再次抛弃他们,愤怒地围攻军队,伤着老夫人。”
“可是他们没有,撤军那日,百姓们只是满脸凄惶拥在大周军队身后,磨穿了鞋底,随军走了一里又一里。老国公带人去劝他们回去,可是那些带着孩子的妇人,耋耄老人跟在军队后面始终不肯走。老夫人怕他们无以为继,让老国公把粮食和物资都留给他们。为首的妇人听了,拄着拐颤巍巍地上来说他们不要粮食,他们就想问一问,将军还会回来吗?”
钱嬷嬷声音越发哽咽:“那妇人说她是周人,想在死的时候,葬在大周的土地上。老夫人因为这句话,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那后来呢?”兰时紧张问道。
“后来...”
钱嬷嬷目光更加幽远,“北戎王假装战败,诱使先皇追击,将他困在阴沙谷七天七夜,直到老国公和晋北王率援军赶到,才得救。但是大周二十万将士,全都埋在那里了。自那以后先皇就下旨与北戎和亲,割让城池,极尽卑辞屈礼。”
“老夫人说其实北戎王从未想过杀死先皇,他只是需要一个臣服于他的大周君王。北戎王得逞了,先皇被北戎吓破了胆,甚至听不得北戎二字,主战的开国功勋如国公爷,被排挤淡出朝堂,主和的官员们进入权力中枢,引导世人颂扬先皇不报阴沙谷之仇,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实乃圣主明君。”
“先皇退功臣进文吏,连姜家也开始放弃祖宗打下来的根基,培养族中子弟科举入仕。老夫人惦念边疆百姓,苦闷抑郁数十年,直到当今圣上继位。圣上有忧边之心又有收复失地,一统山河的凌云壮志,只是被世家外戚牵累,又因文官把持朝政难以作为。”
“所以老夫人才送亲女入宫,是想在满地荆棘中破开一条口子,将裴家的政治抱负送入朝堂,辅佐圣上。这些年皇后娘娘劝皇上召武将家适龄孩童入宫,亲自教导为大周培养将才,又排除万难,用内库支持晋北王在北疆转守为攻,收复失地,如此想了许多计策,才让武将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再受文官摆布,北城也失而复得。”
兰时实没想到召武将家孩童入宫竟是裴老夫人的主意。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子
不报阴沙谷之仇,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实乃圣主明君。-改自匈奴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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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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