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在雍关以西,从京城走陆地,一路要途径复州,永平,塔山,罗乡等六个州府,十一个县城,山高路远,路途昭昭。
兰时坐在马车中想,裴三爷一定也知道皇上来年即将北伐,所以等到舒姨娘的棺椁南下迁入祖坟后,不等岁旦,就着急驱马赶往北城做,未雨绸缪。
不过现在走也好。
今生已与前世不一样。
她没有坐着王朗的马车驶离皇城,留下城门前那道孤单而落寞的身影。就好像是她还停留在前世,需要抉择时果断地做了另一个决定。
另一条她不知道结局却无比期待的路,因为她的身旁是裴玄清。
她期待着自己踏上的这条路,能让自己活得更久,也让裴玄清免受西北之苦。
可惜王嬷嬷心灰意冷,离开了裴家,而秋彤在京城呆惯了,与小星儿,小豆子留在裴家看守小槐院。
此次,只有她和柳氏,谢大娘,云溪一起上路。
谢大娘说越往北走,沿途越容易遇上贼寇难民。所以他们这一行女眷,仆从加上物资,不过五六辆马车却有数百兵卒沿途护卫相送。
兰时本想这次去北城,可以好好领略下沿途风光,谁知一路走了半个来月,撩开车帘所见不是灰尘,就是层层甲胄,什么都看不到,心中不免气闷。
谢大娘,柳氏还有云溪与她同一辆马车,见状不免觉得好笑。
柳氏刚刚和离,神情有些沉郁。
谢大娘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叶长志为了个七品官职提笔就写下和离书,无耻龌龊至极。为了这么个卑鄙小人伤心,太不值当。”
柳氏哼了一声,扬起手来作势打人:“姐姐误会了,我就是懊恼自己怎么这么轻易放过他。我就应该扇他一巴掌,啐他一口,再跑到衙门大骂他一场,叫他不能做人。”
兰时哭笑不得,看着强装厉害的柳氏,捂嘴笑道:“母亲,要是叶长志在你面前,你怎么骂他?”
谢大娘挺起胸脯:“你把我当叶长志好了,出了这口恶气。”
柳氏白嫩的小脸一红,憋了半晌,佯装恼怒地骂道:“你...你不是个好人!”
众人一愣。
云溪“噗”地一声捧腹大笑起来。
兰时和谢大娘也笑得歪倒捶壁。
兰时笑出了眼泪,上气不接下气道:“谢大娘,好歹我娘也教云同和云溪认字,您怎么也不教教我娘怎么骂人?”
谢大娘笑得肚子疼,“你娘啊,这辈子就是被人欺负的性子,我是教不会罗。只能盼着有个好心男人把她收了,每日揣在身上,当成心肝肉地护着。”
兰时一怔。
谢大娘这是意有所指。
起因是一日安营扎寨时柳氏望着黄昏落日中,如金戟般矗立的巍峨山峰,一时有感而发,吟了首诗,恰巧被裴三爷听见,赞叹不已。两人谈诗论典,意气十分相投。细问之下裴三爷发现柳氏竟然是已故师长,白洞书院柳教谕的女儿,激动之下师妹师妹地唤个不停。
那日之后,裴三爷总在车队小憩时,跑到柳氏面前嘘寒问暖又兼切磋学问。
谢大娘听不懂他们念的诗文,不免咂舌:“这古人也太多愁善感了,不就是根歪啦吧唧的杂草,一嘴沙子,怎么就人生啊,天命啊,这啊那的这么多感慨,神神叨叨的。”
柳氏笑笑:“你不懂。”
谢大娘眼珠子一转:“是是!我不懂,就你和三爷懂!”
柳氏听了这话,面红耳赤。
云溪在一旁听不太懂,笑得有些肚饿,舔了舔嘴唇,说道:“大公子怎么还不来...”
云溪话音刚落,兰时身旁的车壁就被人轻轻扣响。她撩开窗帘,被云溪念叨的裴玄清策马跟在马车旁,屈身垂头朝她递来一个食盒。
真是不经意。
兰时接过,笑道:“大公子不如将备好的果子都给我得了,省得云溪这只馋猫整日惦记。”
云溪赶紧竖起三根指头,指天发誓:“大公子,奴婢每次只吃了一个,绝没有抢姐姐的。”
裴玄清笑了笑:“怕你积食,每日只得这一盒。”
说着拍马走远了。
兰时打开食盒一看,今日裴玄清准备的是翠玉豆糕,色泽如红色翡翠一般晶莹剔透,状如牡丹,含苞待放,艳丽极了。
谢大娘看了一眼,笑道:“大公子真是有心了,这一路送来的果子就没重样的,而且路途颠簸,还这样完好,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存的。”
谢大娘说着一顿,看看柳氏,后半截话只好咽进了肚里。
兰时怕柳氏多想,三言两语地揭过:“大公子说我这次立了大功,问我要什么赏赐。我想着去北城一路舟车劳顿,至少得走一两个月,就托他买了这些果子,咱们可以沿途一起吃。”
柳氏单纯,点点头,温柔笑道:“大公子是个好人,不仅没把咱们当下人看,还帮我和离,把我接来裴家,让我们母女团聚,兰时你以后更要用心服侍才是。”
“我知道,放心吧,娘。”
兰时指腹摩挲着食盒冷冰而滑腻的盖子,心里渐渐沉了下来。
马车悠悠朝北而行,行近落日,广信府在望,马车忽然被随行的兵卒喝停。
兰时掀帘,问身旁的兵卒怎么回事,兵卒恭敬道:“前不久广信府地界下了场冰雹,不好百姓受灾。建县令牧尘指挥役夫建屋安置难民,又受民众陈情今夜祭祀土地神,城中有些乱。裴大人唯恐冲撞了女眷,与大公子先行进城交涉,劈开条道来再出发。”
牧尘竟然调往建县了?
兰时又问;“牧大人何时调来建县的?”
那兵卒摇摇头:“具体不知,不过听说近来北境州县上官频繁调动,军队也在换防,可能是最近的事吧。”
兰时不禁再次感叹皇帝为了北伐着实下了一番苦功。
又过了一刻,兰时倚在窗边,见裴玄清远远从城中拍马而出后,车队才缓缓动了。
广信府乃是北境第一大府,背靠大瑶山,面朝江北平原,坐拥北境第一大粮仓,还有通济河绕城而过,乃是货通南北之地,十分繁茂。其下一共统辖北城,祈山,徽,建,安休五县。其中建县乃是附郭县,广信府府衙就设在建县县内。
兰时抬头瞭望远方,北地的落日不同京城,浑源的一团红日挂在疏阔无际的地平线上,似将天地之间的缝隙烧成了一片血红。
而比这落日更加光彩耀目,明光烁亮的是建县千家万户悬挂的彩灯。
兰时随着马队驶入建州城门时,扑面而来的是城中煌煌灯火,如织人潮。城中百姓将广阔的正街堵得水泄不通,数十手持大戟的兵卒分成两列,呼喝着将填塞道路的人群朝两旁赶去,才好不容易才分出条马车堪过的路来,供他们赶往驿馆。
一路上行之所至,沿街的民房,商铺鳞次栉比,兴隆的商铺纷纷在店前结彩棚,悬彩灯,锣鼓齐鸣吸引群众围观。有些甚至搬出精心准备的纸爆和椰爆,在燃放前供百姓围观。那些爆竹皆是用竹篾,松脂,沥青包裹,辅以绫罗绸缎,金箔彩纸扎成的团花,彩灯,人物等图案,大者直径五尺,高八尺。备好了香烛,纸钱供神的百姓们,拖家带口围在爆竹前细细观赏。
云溪被街中盛景惊得目瞪口呆,叫道:“娘耶,这么高的爆竹,点燃了是不是像震天雷一样响?”
谢大娘也在窗边看:“天降冰雹乃是天怒,城中百姓这是要祭祀迎神,祈求土地神庇佑,消除灾祸。我老家也有这样的风俗,等到祭祀的时候,抬神像出游,还要更壮观呢!”
柳氏道:“倒是赶上了一场热闹。”
兰时从未见过这样盛大的祭祀,一路紧紧扒着车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驿馆的驿臣特意为裴家家眷准备了后堂的独院,殷勤地领着馆中驿卒协助士兵搬运箱笼行李。兰时扶着柳氏下了马车,行至后院,裴玄清与三爷正负手观赏院中栽种的几株茶花。
那片茶花极大,铺满了整个墙面,碗口大的花朵粉中带雪,花瓣一层层叠加绚烂,像是初生的婴儿张开紧握的拳头。
柳氏极是喜欢,惊呼着过去:“这里竟然还种了这么多茶花?”
裴三爷笑眯眯道:“我听说柳教谕喜欢山茶,家中种了许多珍品,只是无缘得见。”
柳氏听见裴三爷提及亡父,眼神充满追思:“不是父亲喜欢,是我母亲喜欢。母亲生前最爱山茶,死后父亲神伤不已,特意在山上种了一片山茶。可惜父亲死后,那片山茶花圃也荒废了。”
裴三爷见柳氏伤心,急切道:“你别伤心,既然这里能种山茶,北城应该也能。等到了城北,我就着人在县衙中移植山茶,以解你思亲之情。”
裴玄清见二人说起幼时读书时的趣事,也插不上嘴,将兰时拉到一边道:“今夜城中祭祀,街上鱼龙混杂,你呆在驿馆别出去。”
兰时点点头。
裴玄清又道:“祭祀禁宰杀,驿馆里只有素食,你先将就些,明日我再带你去城中逛一逛。”
兰时又点点头。
裴玄清又道:“今夜我与父亲要去县衙协理县令操办祭祀,估计明日才能回来。你若有事就找驿臣。”
这次兰时还未点头,就听谢大娘在一旁捂嘴笑道:“大公子将来千万别生个女儿。”
“为何?”兰时转头问。
谢大娘挑挑眉:“大公子这般事无巨细,若是有了女儿可不得捧在手心上娇宠着,未来郎君可有罪受罗。”
“哼!”在地上整日药材的张大夫胡子一抖,“他要是不好好用药,活不到女儿出嫁的时候!”说着目光如炬地盯着兰时。
张大夫这次为了给裴玄清治腿伤,随行来到建县,时不时地就会拿这种眼光看她,好似她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裴玄清的腿伤一日比一日要好,每日还会抽个把时辰骑马,练练腿力,可兰时时常被张大夫磨刀霍霍的眼神吓得魂不附体。
兰时抓着裴玄清的袖袍,躲在他身后压低声音,紧张道:“公子,我总觉得张大夫对我图谋不轨!”
裴玄清偏过头,无奈地笑了笑,心道张大夫倒不是对一个小娘子不轨,只是知他看中兰时,以兰时威胁他服药罢了。
祭祀迎神的风俗取自《中国古代的乡里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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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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