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负手,站在县衙后街角门。
这条东西朝向的巷子,长而狭窄,院墙紧挨着城中水渠,所以建得很高。冬日的青石砖成色比其他的季节要深,冻得发黑,直直向上延伸,像是一柄斧子,干脆利落将他头顶上的天迹斩成了两半。
兰时走出角门时,视线所到之处,只有一人一马,静望苍穹。
今日的沈行之好像比以往要沉默。
兰时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沈行之闻声转头,扯起一抹难看的笑:“找到李领了,哦,就是李为藏起来的那个逃兵。我知道你惦记李村的事,过来跟你说一声。”
这是好事啊,但是沈行之为什么看上去毫无欣喜之情?
兰时知道他话没说完,心情也跟着沉入谷底。
沈行之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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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
沈行之带着兰时入了一处三间小厅打通的屋子。
屋子正堂地上整齐放着五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平民打扮。
裴三爷正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盏烛灯细细验着伤口,看见兰时,顿时沉了脸:“沈行之,你怎么把兰时带来了。”
不等沈行之说话,兰时走上前去,答道:“是我要跟来的!李村的事,我有责任,所以求了沈世子带我来看看,兴许我能帮上忙。”
裴三爷今日接到脚店的人命案,赶到案发现场,恰好碰到沈行之,追问之下才得知沈行之当初绑走兰时,里头另有乾坤,并不单单是遭遇山匪那么简单。
其中牵扯到苏家,失踪的军丁,甚至还有北戎人,不可不慎重。
裴三爷为防县衙有人给苏家通风报信,将尸体偷偷挪到了沈府来。
沈行之没有说话,接过兰时递来的烛灯,径直走到一具男尸前细看,那具男尸全身只有一道伤口,从左侧胸前一刀划至腹部中央,上深下浅,刀痕干净利落。
“五人皆是一刀毙命,刀口位置也一致,看伤口大小,是北戎人用的刀,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沈行之查验完尸首,直起身子接过身旁护卫烫好的巾帕擦了擦手。
裴三爷站起身,与沈行之对视一眼:“在何处发现这些尸首的?”
沈行之朝身旁略一挥手,一个黑衣束腰的男子上前拱了拱手,依次指着地上的尸首道:“茶坊后巷,永平渠,冯记脚店后院,小柳巷左侧偏道,北桥漕沟底。此人行踪诡秘,专走偏道避开城中巡逻兵士,府中护卫尽数出动,才寻得些许踪迹。”
兰时听后眉头轻拢,沈行之说过,李领就住在冯记脚店。北戎人除了杀了李领外,沿途为何又杀了四人?
她正思索着,倏然角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沈行之早已命人将府中下人驱离,吩咐不得入内院。
此时有人寻来偏厅,必是有要事。
果不其然那阵窸窣声一停,长明进来道:“韩冲来了!”
“让他进来!”沈行之走出房门,站在穿堂正中等着,思绪却在房内那几具尸体身上。
北戎人杀人的位置无不在隐蔽的夹墙通道,暗渠,水门,及偏巷深处,仿佛对北城坊市了如指掌。即便是他抓住沿途百姓问路,一个长年在大漠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汉子也不可能第一次到大周城廓就能走得一步不差!
除非有人给他绘了份北城的坊巷图,让他提前熟悉地形!
沈行之双眼微眯,心中有了些计较。
韩冲急地满头大汗,双手笼在一处急搓着,见了沈行之直接从长明身后冲了进来,问道:“沈世子,领儿真的出事了吗?”
沈行之面露嘲弄:“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他藏身的位置,何至于此!”
韩冲脸上血色尽褪,双膝一软摊在地上:“真的死了...我以为,沈苏两家是连襟,所以我...”
他说着,视线忽然扫到堂中李领的尸体,顿时手脚并用爬进屋中,扑在李领身边。
李领双眼圆瞪看着屋顶,瞳孔涣散,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临死前的那一刻。
不甘,痛苦,仇恨混杂在一处,扭曲而僵硬。
“领儿!”韩冲身躯颤抖得厉害,俯下身双手甚至不敢触碰他的衣衫,只在空中胡乱挥着,不知该怎么才能抱住他。
兰时看见哀痛到手足无措的韩冲,对他的疑虑彻底消散。
王朗从不会这样失态,或者说他不允许自己失态。即使在被裴玄清围剿,兵败垂成之时,他也要维持自己身为晋北王的风仪,怎么可能在人前痛哭流涕呢?
兰时叹了口气,上前轻声安慰道:“韩大人,我们知道你伤心,但现在更重要的是要为李领报仇,还请您告诉我们李村究竟怎么回事。”
韩冲仰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强忍下心中悲痛,哽咽道:“裴大人回京述职之时,长海卫奉了千户苏彭之命,前来征调兵丁,不到半月前后来了三次,还报了战亡。我心有疑虑,就暗中派人查探,长海卫驻守的边防并没有与北戎交战,何来的战亡。后来恰巧撞见李为,我与他曾有过数面之缘,得知长海卫在李村也征调过军丁。就暗中帮他隐藏身份,离开北城,又将李领藏在脚铺中,想等裴大人回北城再定夺。”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裴三爷极怒之下,声音更加焦急。
韩冲声音渐渐沙哑,垂着头羞愧道:“沈世子一直在北城暗查此事,我又听说他与裴家七娘子交好,所以我...”
“哼!”沈行之冷冷哼了一声,“小人之心!你以为我会包庇苏家,裴家与我走近,所以连裴三爷也不信!”
韩冲抹了把泪水:“是我错了!我本与李领约好,每隔三日就去看他。这次因为沈世子派人监视,我一直没寻到机会,给他送信。李领恐怕以为出了什么变故,自己跑出来了。”
兰时拧眉:“所以你也不知道北戎人为什么要杀李领?”
韩冲木楞地点了点头。
铜制的水漏指针渐渐沉下,一夜过去,窗外的天色从一团浓墨又重新变得灰蒙,似遮住了所有景物又在朦胧间留了一丝拨开的余地。
沈行之,裴三爷,韩冲和兰时围在案几前,那案几上放着一张上好的阳明纸,纸上是用黑色的墨笔密密麻麻勾勒的北城坊图。
“从这戎人逃走的路线看,应该是对广信府的地形了然于胸。从永平渠上岸若要走到小柳巷,走这处要便捷隐蔽得多,他却朝西绕出一大段!且脚店人多眼杂,戎人身高马大极易暴露,他为何去那?”裴三爷指着图上西北角一处道。
门口报信的护卫来了几次,长明得了最新的密报,跑进来道:“大人,暗卫传来密报,在北边王家巷又发现一具尸首,还有那戎人换下的湿衣。”
几人的目光又移到王家巷的位置,沈行之道:“他的确是一路朝北,北坊遍地货栈,大多是往来边境的商贾。他应是想找熟识的商贾,想办法出城!而冯记脚铺是他刻意为之,他是冲着李领去的!”
兰时想了想道:“现在大周边境备战,北城城防查得很严,北戎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潜进来杀了李领,难道是因为李领这次跑出来撞见了什么,让他们不得不杀了他?”
说不定李领身上藏有线索!
兰时行至李领身边蹲下。
门口的光影几乎在一瞬间破碎变化逐渐明亮,相较烛光的昏暗,日光让房中更加明亮起来。
兰时右手捻起他的衣角,那是寻常可见的深蓝色粗麻布料,因为是粗麻织成,纹理粗糙并不细密。她侧头盯了几息后,伸手一抖,抖出一层浅浅的白灰,若是用手指触碰,那灰渗在缝隙中不易察觉。
裴三爷也俯下身看了半晌道:“不像是尘土,更像是石灰。”
沈行之点点头,视线又挪到李领手指处。
兰时抬起李领手指。
李领的指腹十分粗粝,像是在石头上磨狠了,布满了一道道浅细的划痕,指缝中落满了与衣料山相似的白灰,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有些翻裂的齿痕。
兰时凝眸沉思,韩冲蹲在李领脚边突然转头道:“你们快来看!”
几人快步走去,韩冲从李领的鞋底戳下来一层厚厚的泥土。
那泥土中混着几朵浅黄色的花,已经被踩得十分残破,唯有极小的一朵落在泥土中层,破开泥土,勉强能看清上窄下宽,收口状,里面隐隐透着些深蓝色。
“找到这花,就知道李领去哪了!”兰时振奋地朝几人道。
沈行之点头:“不错!”随后朝裴三爷拱手道:“烦请裴大人以缉捕盗匪为名封城搜索,尤其北城所有的夹墙暗门,水渠处,严加布防。”
“韩大人,你去县衙找户房要一份北城的商贾名册,将他的内应揪出来,来个瓮中捉鳖!我带人去城外找这朵花!”
“那份坊市图!”兰时插嘴道,“除了城中掮客,只有户房存有北城坊市图,从这两处入手,或许能更快揪出这个内应!”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艳丽的红光从天际倾泻而下,花厅的东北角茂密的青竹染上了一层红色盈光。春风吹来,将那光淬成斑驳碎影,像扬起的沙尘撒在竹下的菟丝花上。
沈行之赞许地看向兰时:“我就不信,这次还能让他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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