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叶茉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关厚才转过身,正迎上一名侍童,侍童一礼,递上一本厚厚折子,关厚随手翻了几页,头也没抬问:“人走了?”
“走了。”
关厚将折子一合:“走吧,去颐隐斋。”
颐隐斋在朱明阁旁,此时已掌灯,满堂荷香,清幽沁人,偶尔几声蛙叫,更添宁静,珍珠落纱轻轻挽起,微风清凉,关厚将折子呈上,垂手立在一旁。
顾北宁一身月白锦服,独坐窗下,英朗俊美的一张脸像是由冰雪凝塑而成,手中的折子,他连看都没有看。“只买了珠簪?”他淡淡开口。
“是,叶小姐将那支红玉双影簪带走了。”
“哼”顾北宁双眸冷漠,露出一丝讥诮:“看来我这瑶台也入不了这位叶三小姐的眼。”说完缓缓站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关厚身边时又将手中折子递了回去:“詹月莹要的这些,明日一早便给她送过去。”
关厚颔首:“是。”
回府路上,顾北宁斜倚在马车松软的紫貂皮垫上,闭着双眼,手指有一搭无一搭的轻敲车窗,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何风拉开车门探进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公子,明日抚西军入城。”
夕阳暗淡,昏黄映照在少年极俊美的脸上,倒让那张原本冷如冰霜的脸温润许多,顾北宁嘴角微扬,抬眼望向窗外,沉吟道:“整整十年,看来叶家要翻身了。”
何风欲言又止。
“还有事?”
何风拧着眉头:“公子当真要去澄禅寺?”
顾北宁拿起桌上酒杯,又恢复那副懒懒散散,潇洒且毫不在乎的笑容一闪:“连叶温昭都能从蔚洲活着回来,澄禅寺......不吃人。”
“澄禅寺?”叶茉将桌上的鱼翻了个面,刚要下筷。
“这次机会难得,三日后你们便出发吧。”
叶茉手停在半空,说话的人正是叶坚——她的挂名父亲。
果然是鸿门宴。
今日没找到囚玉,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想拿出青峰绘制的东西市店铺地图再仔细研究一番,不料刚进叶府便被房管家请到定胜堂,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叶坚和崔氏。自那日匆匆一瞥,叶坚似又老了许多,须发近已全白,皱纹也深了不少,但姿态仍是英挺威严,崔氏也全无那日气势,一张脸无精打采,神色忧郁,双眼红肿,似刚哭过。
原以为二人是嫌她终日闲逛市集,不似闺秀,趁机敲打,谁料竟是要将她发配寺庙......
叶茉未语,叶坚倒耐心解释:“你前些日子落水,幸得祖上显灵,昭儿平安归来,更是神明庇佑,澄禅寺乃皇家寺庙,咱们这种人家本无缘瞻仰,但你二哥此番立功,圣上特许,三日后正是初一,你和你母亲,妹妹便去奉香拜恩吧。
崔氏默默用手帕抹了一下眼角,道:“老爷放心,我定照顾好岚儿和雪儿。”
叶坚点点头,仍一脸沉重。
桌上的鱼冒着热气,凸着白眼,叶茉放下筷子,瞅眼前俩人好笑,敢情一唱一和,替她全安排好了,她灵光一动,若那寺庙真的灵验,说不准能跟破系统联系上,毕竟都属神秘力量......
“好。”
她笑笑,柔声应下。
晴风阁
“小姐,我们真的可以去澄禅寺吗?”欢桃一面铺床,一面问。
声音传至里间,叶茉把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浴桶里,热气腾腾,身心都轻快许多,“是,你从晚饭到现在,已经问了十几遍了。”她故意打趣,伸手拽过一侧丝巾,水声哗啦,欢桃小跑进来,帮她擦拭,笑嘻嘻道:“我这不是怕听错吗!”
叶茉换上一套纯白衣衫,将如墨长发随手一拨,简单挽起,问:“澄禅寺,你很想去?”
“当然,”欢桃激动道:“全央京城,谁不知澄禅寺祈愿最灵。”她把手中丝巾折好:“只可惜,那里若不是贵戚权门,簪缨门第,根本进不去。”
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转,以手掩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每年这个时候,四小姐都要大闹一场。
“为何?”
叶茉坐在镜前,拔下发簪,任由一头光滑柔软的黑发轻轻散下,欢桃来到她身边,自然拿起梳子:“听说是她栖梧馆的同窗都会去,学堂放假,她去不了,只能在家闲上半月。”
叶茉虽只匆匆见过叶心雪一面,但这个妹妹撒泼的样子她可是历历在目。
她起身往床边走。
“小姐,头发没干,不能睡觉。”
叶茉往床上一摊,拉过被子,脚冲墙,头枕在床沿边上,长发垂落:“这样它自己就干了,你睡吧。”
欢桃急道:“这怎么行?”
叶茉闭着起眼,打了个哈欠:“明日还要早起,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她知欢桃拗不过她,果真,半晌只听那小姑娘严厉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叶茉刻意将呼吸声放缓,直到听到欢桃轻轻爬上外间软塌。
眼前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她缓缓睁眼,月色透窗,树影摆动,夜很静,只有她怦怦怦的心跳——似乎有要发生,让人没由来生出不安。
——一日之内,一境之间,四时俱备的瑶台,明明千金难约,偏那许小姐今日有事。关厚分文未取,为何就让她冒名顶替?
——关厚虽说是生意人,可对她态度未免太过热情,她没心仪玉镯,他为何比她还急?他从最后箱子里抱出来的那块羊脂白玉原石,可谓当世罕见,他竟要按她心意,当场取料!
——还有今日晚饭,叶坚和崔氏分明早有商量,澄禅寺,她是不是不去也得去?叶心雪也去,难道她好了?
若说是无意间的巧合,不如说更像冥冥中有人刻意安排。
明明累了一天,可叶茉心思烦乱,不停翻身辗转也毫无困意。
一夜无眠。
欢桃卯时来叫她起床,叶茉睁着一双明显睡眠不足的眼,披衣洗漱。
“小姐没睡好?”
她迷迷糊糊“嗯”了一声,问:“昨日可有什么人来过府上?”
欢桃端起水盆:“有一个,说是来看四小姐。”
“什么时候?见到了吗?”叶茉本是随口一问,竟真如她猜想,要知道,自她来到叶府,叶心雪的玉絮轩可一直是大门紧闭。
“傍晚时候,应该见到了吧,夫人亲自领进去的,在玉絮轩待了半盏茶的功夫呢。”
哗,一盆水泼在院子里,叶茉感觉更像是浇在自己头顶,顿时清醒。
“可知是哪家的?”
欢桃道:“不清楚,从未见过,不过听闻翠竹送那姑娘出门的时候一口一个詹二姑娘叫着。”
......
“是她!”
“是她!”
俩人异口同声惊喊出声。
欢桃一拍大腿,语气中明显焦急起来:“她来干什么,不会是来告状的吧!”
叶茉摇摇头,“告状不至于。”她坐在镜前,不禁暗叹:恐怕也没安好心。
“把前几日新做的衣服拿来吧。”
欢桃“哦”了一声,挪步到衣柜前,仍不放心追问:“小姐,真没事吗?”
叶茉笑笑:“我们又没做错,怕她干甚?”
“也对。”小姑娘取出一套暗紫衣衫:“是她先动手,理亏在前。”
“小姐,你真要穿这件?”
叶茉贴近铜镜,仔细看了看:“当然,得表达我的诚意和态度,”她手指戳戳眼下:“这黑眼圈,一会帮我使劲遮一下。”
欢桃手巧,不一会,一个利落飒爽的俊俏公子便浮于镜中,叶茉左照照,又照照,很是满意,问:“缺月呢?”
欢桃道:“在院子里擦剑呢。”
叶茉眨眼一笑:“请她进来吧。”
缺月被欢桃按在屋正中的交椅上,一脸疑惑,叶茉手捧茶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缺月腾得站起,诧声道:“三小姐,您这是何意?”
叶茉其实也不懂拜师应该如何流程,只能学着小说电视中看到的那样,态度诚恳,面色严肃,磕了个头,道:“我想要拜缺月姐姐为师,不知您可愿收我为徒弟?”
“这怎么行?“缺月快步走到叶茉身边,伸手要将她扶起。
叶茉目光一抬,道:“缺月姐姐,您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二哥让你来保护我,实在是委屈你,你有你的志向报复,让你困于闺阁之中,是我无能,所以我想学点功夫,能自保最好,再不济也能强身健体,不用事事都要你们担心。”这几句话她早已在脑海中排练数遍,情真意切不带丝毫犹豫。
缺月生性话少,一时之间,让她整的懵在原地。
“姐姐可是嫌我资质差......?”
缺月道:“当然不是!”
叶茉眼底一亮,展颜道:“那便好,师父您放心,我保证听话。”
缺月神情呆了一呆,叹道:“学武辛苦,三小姐身躯娇贵,怎可......再说,将军是不会同意的......”
叶茉挺直胸膛,眉梢一挑,截住她的话:“我不怕苦,比起娇贵,我更想有力量,二哥那,我自有办法。”
见缺月默然,叶茉垂下头,幽幽道:“师父若不答应,我就一直不起,学武之人意志力和耐力也是很重要的,对吧?”
缺月仍是未语。
叶茉膝盖已硌的生疼,但她心意已决,良久,她头上一声叹息,接着手中茶盏被一双纤细稳劲的手接过:“你起来吧。”
叶茉倏得抬头:“师父,您答应了?”
眼前女子轻轻点头。
“真的?”叶茉口中止不住的欣喜,又要磕头。“使不得,三小姐。”缺月立刻上前,将她搀起,叶茉双腿发麻,脚下踉跄,欢桃伸出手扶住她另外一侧。
“不用,哪有那么娇气。”叶茉稳住自己,拿起欢桃手中一紫檀木匣,转身对缺月道:“这是拜师礼物。”
缺月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师父打开看看,定会喜欢。”叶茉说着,将木匣拉开。
缺月为之一震:“这是?”
“昨日在瑶台,我见师父看了好久……”
“您不让我磕头,我听您的,但这礼物,您必须要收。”
叶茉说着,但见缺月的目光一直凝视在那枚珠钗上,表情复杂,惊讶之余,仿佛还有种说不出的柔情,可最后,她却眼帘一垂,黯然开口:“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叶茉走上一步,拉过缺月的手,缺月的手竟冰凉微抖,她将木匣郑重放到缺月手中:“师父,喜欢,便别错过。”而后眨眨眼,俏皮一笑:“以后我看到喜欢的,再让师父送我。”
她没有再给缺月拒绝的机会,回身问:“欢桃,什么时辰了?”
欢桃笑答:“已经巳时了。”
“那我们赶紧出发吧。”她一把挽过缺月,欢然道:“你们为百姓打了胜仗,今日进城,定是欢声雷动,快走,快走。”
叶茉昨日已向青峰打听清楚,抚西军会自万胜门入城,自北向南,依次经过瓦水桥,云津桥,宏安桥,而云津桥驻于央京城最著名的河——金河之上,两岸市井最盛。叶茉一行人到时,真真没有了落脚的地方。道路两侧挂灯结彩,皆是聚集围观的百姓,手捧鲜花,瓜果,分外热闹。
“公子,人来了。”何劲站在清风楼二楼雅阁内,微微皱眉。
顾北宁放下手中茶盏,来到窗边,正看见人群后一个小人头在使劲向上蹦,一边蹦,一边使劲仰头,小脸因用力而通红,一副势在必得的倔强样儿。
“一......二......三......四......五......”他饶有兴趣数着,眼瞅着小人头没了力气,在原地气喘,顾北宁忽而一笑。
“小姐,看不到啊。”欢桃急道,叶茉摇摇手,看不到就算了,缺月能看到就行,她个子比她们要高上两头,一定没问题,忽然间,一只手从她后面搂过来。
“跟我来。”缺月声音沉稳,环住叶茉和欢桃,毫不费力就将二人推到人群之前,而她自己,则仍贴身站在她们身后。
“师父,您太厉害了。”叶茉小声道。
“三小姐,您还是叫我缺月吧。”
叶茉知她为难,回头一笑:“好。”
“来了,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一声,只见人流窜动,众人皆侧头北望,两队士兵,戎装铠甲,整齐精神,骑着高头大马,手执旌旗,当先开路。马蹄声铿锵有力,霎时,欢呼呐喊如鼓如雷。
“天佑我永嘉!”
“抚西军威武!”
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小姐,是二公子!”欢桃指向士兵中央,激动道:“还有青峰!”
人群更加沸腾!
叶温昭身披玄甲,端坐于一匹赤骏之上,英姿凛凛,目光沉静,看着他徐徐而来,叶茉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她二哥是个英雄,正沉浸间,突听身后缺月急切吼道:“将军小心!”
吼声出口瞬间,嗖的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利箭穿破人群,急速向叶温昭心窝射去。
“将军!”青峰拔剑飞身而起。
已来不及。
“保护百姓!”叶温昭手一扬,长剑出鞘,“叮——”剑光一闪,暗箭已被他斩落马下。
镇静如常。
箭尾乌羽还在颤动,抚西军已列阵作出防御之姿,脸上再无来时平和,眼神警惕,难掩愤怒和杀气。
不过是电光火石一刹那的事,叶茉惊悸之余,又屏住呼吸,而现场百姓居然并未慌乱,均立在原地,鸦雀无声。
竟有人敢在此要叶温昭的命。
突然,人群中一男子大喝道:“谁敢伤我抚西军!“他声音如第二只箭,坚定锐利地划破了空气中的死寂。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谁敢伤我抚西军!”
“谁敢伤我抚西军!”
当长者的苍老沙哑,与幼童的稚嫩清脆汇聚,叶温昭一夹马肚,缰绳一紧:“进宫。”
顷刻间,鞭落马嘶,抚西军疾如利箭,于众人眼前,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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