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湄眼皮跳了跳,还是睁开了。
“容容值夜班啊。”她笑得很客气。
宁远容点点头,开口道:“孩子保不住,到哪里都保不住,高龄、身体状况不太好,强行受孕,又有先兆流产……妈,医生不是神仙,不是什么都能做的。”
纪湄一愣,眼圈当即就红了。
不等她开口,宁远容又道:“妈,我心疼你,你怀孕不容易,但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宁远容没用什么“一把年龄了折腾什么!”、“五十岁怀孕传出去让人家怎么看!”、“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等话压她,反而只是平静地通知了她病情,又摆出一副准备安慰她的架势。
纪湄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
她跟老宁生意做到这样大,旁人是不敢直接在他们面前说三道四的,但背地里编排她老不正经、一把年纪瞎折腾的人不少。
她心理承受能力不弱,将这些话统统放在脑后,但今天女儿到她面前说了短短两句话,她却忽然难过起来。
纪湄没说话,只深深叹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
“肚子痛不痛?”宁远容走上前握住了纪湄的手,问道。
“痛,就像来例假。”纪湄哽咽着说道。
她是个女强人,强了一辈子,五十岁了身上还有股“没我做不成的事”的劲儿,此刻那股劲儿忽然散了,她就像个普通的患者、孕妇,拽着医生的手,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怕我说什么,也怕我想什么。”宁远容拿出纸巾轻轻给纪湄拭去泪水:“生育是成年人的自由,我没什么可多想的。”
“容容,要是你,要是你……”纪湄握着宁远容的手,在床上一下下摇着头。
“要是我不是同性恋,要是我学个管理或者金融相关的专业,要是我早点结婚,现在有个丈夫和孩子,你就不必这样了。”宁远容脸色很平静,这些话她从各种渠道、各种人的口中听了八年,早就免疫了。
“可你……唉……你……”纪湄死死攥着宁远容的手,哽咽到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妈。”宁远容蹲下身,慢慢拨开纪湄用力攥着自己的手:“小心针头变形。”
“我确实爱孟湘,自始至终只爱她一个人,你当年做了那么多伤害我和她的事都没能改变,现在伤害自己难道就能改变了吗?”
“可妈是因为你,妈现在是因为你才……”纪湄攥着拳头,恨恨地砸了一下床。
“你不是因为我,也不用以这个理由道德绑架我。”宁远容依旧很平静:“作为女儿,我很心疼很难过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会尽力照顾你、关心你,这是出于亲情,出于我对你的爱,没有愧疚,没有赎罪,没有任何其他心态。”
“至于你现在的情况,是你和我爸两个人的选择所导致的,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和决策付出代价,你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一定知道这个道理。”宁远容慢慢说道。
她声音不大,依旧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语调更温和了几分。
纪湄此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无法改变女儿了。
宁远容不是个特别让人操心的孩子。
她从小就聪明,在幼儿园时,老师讲的故事她听一遍就能复述个**不离十,上了学之后更是一路优秀到高考,高考更是长脸,省状元啊!繁城多少年没出过省状元了?
偏偏是她的容容!
这是多优秀的孩子?
容容小学开始,他们做生意早出晚归,甚至去外地一去好几天。但几乎不用担心小容容,因为只要给够钱,她自己就能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好好的。
她三餐会主动去自家餐馆吃饭,吃了饭就回家,要是天黑了还会主动请饭店里的大人陪她回家。
钱拿着也很少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有一次她在学校门口买了什么小吃,吃得上吐下泻之后,也对很多卫生不良的垃圾食品敬而远之了。
她会看电视,会看小说,也会玩电脑、玩手机,但没什么过火的,也没影响到成绩——学校每次考试的年级前十总有喜报发到父母单位,初中之后,他们两口子月月都能收到这喜报。
因此他们一家三口相处还挺和谐,直到横空杀出个孟湘。
容容是她亲女儿,她没法在心里将最大的罪过推到女儿头上,只能恨孟湘。
恨她毁了女儿本来应该有的家庭,恨她毁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和谐……
她设法使孟湘退学之后,也没少在这件事上折腾女儿。
比如大学不给容容生活费,想让她知道忤逆父母的下场。
但容容一身本事,转头就拿着省状元的高考成绩找了好几份家教,帝都多少有钱人,投资子女教育用一句挥金如土都不为过,容容根本不愁生活费。
他们不忿,又开始给容容的老师、辅导员打电话。
得到的结果是要么没人搭理,要么被怼一句“没事找事”。
再后来容容读了研,更用不着他们了。
最后是读博。
容容的导师是全国闻名的大专家,有一次他们在省城打点政府关系,还是容容找了导师、找了医院给那位官员的母亲做了个近乎完美的手术……
他们再也无法控制这个女儿了,甚至……女儿都成了他们向上社交的一股人脉。
“妈,做手术你别怕,我跟爸都在,都陪着你。”宁远容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从医生的角度说,我劝你跟爸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尝试了,除了让你白白受苦之外,应该也没有任何结果。”
“都怪孟湘!全怪孟湘!要是没有她,要是没有她你就不会这样!”纪湄咬牙切齿地骂道。
宁远容在八年多之间听了上万次这种咒骂,早已见怪不怪到麻木的地步,她轻轻笑了两声:“妈,妆都花了,打电话叫人送点卸妆油来,我帮你擦干净吧。”
此刻,病房中的母女二人不知道,病房门口正站着提着餐盒,给宁远容来送夜宵的孟湘。
孟湘全身血液发凉,她没有再听下去,只将手里的餐盒放在病房门口,然后落荒而逃。
宁远容的母亲还在怪她,怪她毁了宁远容本该幸福的一生。
宁远容没有反驳,反而还关心母亲的妆花不花……
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说不定宁远容还会有弟弟妹妹出生,他们永远是一家人,而她……
她是那个万恶之源,是罪魁祸首。
是不该出现在宁远容生命中的人……
孟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宁远容家的。
刚出院宁远容就给她录了指纹,她进出随意。
无所谓了。
宁远容,都无所谓了。
孟湘冷笑一声,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原本的东西。
宁远容后来给她购置的衣服和日用品她一样也没有带,她背起那个她从斐市背回来的书包,离开了宁远容的家。
张桂芳那里也不好去,她又找了个酒店住下。
反正她没什么消费,之前在斐市挣的钱也还够撑一阵子。
宁远容出门就看到了地上的饭盒,打眼觉得有些眼熟,提起来细细看,好像正是自己家那个。
问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好像没注意到谁放在这里的。
宁远容皱着眉将饭盒带回了自己的科室。
刚走进普外,就有护士跟她说,有个自称是她朋友的女孩来送饭,见她不在科室,又跑去妇产找人了,末了看到宁远容手里的饭盒,惊喜道:“对对对,她当时就提了这个饭盒。”
确定是孟湘无疑了。
但她怎么先走了呢?
宁远容觉得有些奇怪。
她掀开饭盒,里头一共三层,最上面一层是山药排骨汤,下面一层一半是米饭,旁边盘着一圈蒜蓉炒空心菜,最底下一层是沙茶牛肉,上面还洒了葱花和芹菜碎,腾腾的香气直往宁远容鼻子里钻。
她掏出手机拍了个照片发给孟湘,又打字:
是谁拯救了世界,有女朋友亲手做的夜宵吃呀?
哦!原来是我~
香死了,其他人嫉妒的泪水都从嘴边流出来啦!
诶,但我一口都不分出去,撑死也要吃完!
跟方才在妇产病房里冷静理智到极点的宁远容判若两人。
对面并没有回她,宁远容捏着手机,思索要不要给孟湘打个电话。
她怕孟湘刚睡着,她一个电话打过去扰了她的好梦,又总觉得孟湘这个态度有些奇怪,还有她来过妇产病房前,会不会听到了里面她们的对话?
孟湘的胡思乱想还没出结果,妇产科那边就打电话给她:“麻醉师到了,可以准备手术。”
孟湘三两口扒完饭盒里的食物,又朝着妇产科快步而去。
“唉,宁医生,多劝劝你父母吧。”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叹着气走进了手术室。
宁远容一面担心母亲,一面想着孟湘,虽然脸上不显,但还是焦虑地在手术室外踱步。
宁宇成把头埋进掌中许久,后来宁远容也听到了他十分克制的几声抽泣。
宁家夫妻的关系其实一直不错,俩人虽然是包办婚姻,但长久相处到底处出了感情,加上并肩作战多年,关系和感情早就超越了爱情和亲情,还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一样亲密。
“容容啊……假如你能……你妈也不用……”宁宇成抽出纸巾擦眼角,哽咽着对宁远容说话。
宁远容摇摇头,但又十分耐心地将病房里对纪湄说过的话又对宁宇成说了一次。
“可我跟你妈都会老,咱们家,咱们家的店、食品加工厂……容容啊,你,你要让爸妈的心血付诸东流吗!”宁宇成拍着大腿说道。
宁远容笑笑:“自古以来多少朝代都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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