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的那日,她心中毫无波澜。
脚下是如潮水般匍匐的官员,他们仰望她头顶的冠冕,神情是那样虔诚。
他们视她为神明,是啊,她亲手结束乱世,缔造了千古未有之大帝国:一统中原,逐鹿四方沃土,收服小国无数,又如何不在青史留下痕迹?
可惜这青史美谈皆将她视为男子,一切的功名利禄,只属于那个所谓玄机的称谓,却不属于这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起的小丫头。
少时为了不被卖作营j,她踏上流浪之路。进丐帮、当打手,她初入江湖习得武艺;为求生路,她手上染尽鲜血,在毒心派扎根成为杀手,却终因武林讨伐毒心仓皇出逃;跟着杂耍班走南闯北,不甘命运禁锢,她抢下召令,化名玄机,在军营中凭借战功一路杀到将军之位,又与士卒合谋,趁乱世起y,终龙袍加身。三十载风雨飘摇,她将天下握在掌中,却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就像如今,纵然身为帝王享尽天下繁华,她仍将身份藏于心底。
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引得祸患。就连女人干政都是牝鸡司晨,更何况稳当当坐在这龙椅之上?
可越是隐藏,就越是渴望,就算走的再高,她依然看不清自己的容貌,她的脸隐藏在幕布之下,她多想打碎面具,看见真正的自己,可这一生,她都活在迷茫中。
“我是谁?是小丫?是玄机?是被迫隐藏身份的女子?还是看似拥有一切却实则一无所有的帝王?”
她总是对着镜子,一次又一次抚过那张陌生的脸。镜子里什么都有,只是没有她自己。
“我是谁…我是谁…”
她读了很多书,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翻过千百本史籍,上面全是男子的名姓,只有很少的女子的身影夹杂其中,却都是模糊不清的模样。
就像她,一生都在叩问自己是谁,一生都看不清自己在镜中的脸。
登上宝座,第一件事就是清洗异己、广充后宫,越是忧心,就越是暴烈,她总担心别人知道她的身份、担心自己没有“男子气度”,比之其他帝王,手段更加残忍,计谋更加阴邪。
陪她登上高位的重臣她都信不过,找到机会就降为闲职。在所有臣子中,和她私交最好的是高湛和苏朗,三人义结军中,形同亲人,可一朝得势,她的剑率先指向二人。
她早就看他们不顺眼:其他人都乖乖依她的旨意婚配,可高湛非要寻妻子;其他人都小心翼翼依律行事,苏朗却擅自将前朝帝王zhan杀。传说苏朗心悦苏家小姐,更是将姓氏都改了,可苏小姐嫁入皇家,最终s在龙床上,他大怒之下选择反叛。
这天下从来不需要重情义的人,只需要对她有利的傀儡。
幸而两位旧友有眼力,自行了断,让她不必忧心。
高湛打听妻子不得,又得知女儿被家人草草嫁于浪荡子,提剑sha了那贼人一家。白衣染成血袍,他直奔家中,最终被官府捉拿,于狱中自尽,s前一直喃喃自语,说自己对不起妻女。
苏朗更是凄凉,一次在朝堂上听大臣议论前朝苏家女因真龙之气丧命的旧闻时,当众打s数人,触柱而亡。和高湛一样,最终连处坟都没留下。
面对旧友的惨剧,她只是冷眼旁观,暗笑他们感情用事断送小命。
至于后宫,她为显“男儿本色”选三千女子侍奉,此等规模在历朝皆罕有。但她无心无力,又怕被后宫女子发现,干脆去妃嫔处所后将人sha害,假称自己的真龙之气锐利,只留出身较高的女子先囚后sha,再于民间掠夺婴孩谎称己有,为不至留下祸患tu灭满men。
可纵然女子侍寝只有s路一路,那些臣子依旧争相送女儿上黄泉,而女子们虽不愿侍寝,却无所逃于宫墙之高。
望着那些女子挣扎的模样,她觉得庆幸,又觉得心中的某一处隐隐作痛。这本是她作为女子的命运,她们是她的同类,为了苟且偷生,她的手上却沾满同类的血。
应该庆幸的,不是吗?这些年的风雨兼程,不就是为让自己有尊严的活在世间…
可透过那一双双眼睛,她看到的却是数十年前那个瑟缩发抖的女孩子,那个在田埂奔跑问月光为何老天如此不公的女孩子。
她越来越容易做噩梦,梦里全是过去的人和事,那些已经不在的人总是各种方式出现在眼前,有时还会和被残害的后宫女子的身影相重合。
“娘,小老虎好威风呀,我也要像小老虎一样!”
稚嫩的童音犹在耳畔,母亲将她温柔的抱在怀中。
“我的宝贝一定会成为很勇猛很勇猛的老虎!”
就着黯淡的月光,母亲穿针引线,缝了许许多多的布老虎。
“这是你的大妹妹…这是二妹妹…”
母亲不厌其烦的指着布老虎比划,那是母老虎的一家人,也是她们母女之间的小秘密。
可是一双脚踹了过来,母亲倒在地上,小老虎散了一地。
“你这个败家娘们!不用布做鞋子,倒做起这些没用的东西!一个女娃也配虎头鞋?”
那个男人冲过来,狠狠的打母亲,打她,母亲抱着她,抱着这个所有人眼中的“赔钱货”。
“求求你…不要卖了她…她不是赔钱货,她很有用的!”
她总是问郑家姐姐们,问她们自己是不是有错。
“姐姐,我一定有错吧,我是女孩子,父亲很讨厌我,我连累了我娘,我真是没用…”
她和姐姐们坐在小土坡上,想起伤心事,又流了泪。
姐姐们轻轻抱住她,越过姐姐们的肩膀,她看到那些闪着光的小虫子在天空中汇集。她们就像提这一个又一个小灯笼,用微小的光芒照亮天地。
二姐姐很温柔的摸摸她的头:“谁说我们没用?谁说我们有错?这世间所有的人与物都有自己的价值,就像萤火虫就算生于腐草,也会用自己仅有的光照亮天的!”
是啊,身为女子本是天意注定,又何有对错之分?
她不信女人不配做老虎,不配改了这天地,她就算在绝境也要求生。
“女子没有任何罪过,这都是他们强加给我们的,终有一天,我们也能堂堂正正以女子的身份行走世间!”
在青楼黑暗的角落,那个爱读书的姑娘总是这样对她说。
可她终是食了言…
心口又开始疼,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寝宫。
他们送来了新的姑娘,还是像往常一样挣扎、唾骂,她躲在角落,这骂声离得很近,却又那样遥远,就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朦胧中,她听到风中飘来一句有如惊雷的怒叱:“不对…你不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怎么会…”
不是男人…女人…女人…
她忽然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上,用手抚过自己的脸。
她早就精疲力竭,那些过去的回忆将她笼罩。
“我是谁…我是女人?是男人?我是四不像的怪物?”
头脑中崩紧的弦在顷刻间被斩断,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仰天大笑。
“我是怪物!我是见不得人的怪物!为什么!为什么我用尽一生,到头来还是不算人,为什么!”
她又哭又笑,从此以后,这皇宫里多了一个疯子,少了一位明君。
都说英明神武的皇帝无端疯了,见人就问人家自己是女是男,还一直用指甲抠自己的脸,满脸xue痕。
“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拥有天下,为什么还是不能做女人?我有什么错!”
这疯皇帝说着说着,就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所有人都不敢看,纷纷逃窜,而皇帝则兀自高呼。
“对不起…娘…对不起,姐姐…我为什么…我为什么…”
旧日的荣光褪去,她将自己紧紧抱作一团,就像一个孩子,无助的哭泣。
太子即将长大成人,见到父亲如此丢人,害怕失了皇室的体面,和近臣合力将父亲囚禁。
他嫌父亲吵闹,灌了一杯鸩酒。
登基后,他励精图治,却最终s在皇后和太子手下。
“安心的闭眼吧,陛下,您老了,不中用了。您活着就是个祸害,还是早点为新人让路才是…”
他以为没用的人就不配活着,可到了他自己,却不甘心这样的命运。他对天大笑,披头散发的样子像极了那个被他称为疯子的父亲。
“我是谁?我是皇帝啊!为什么我用尽一生,到头来是这样的终局,为什么!”
天地都在旋转,在这个瞬间,他莫名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下雨的日子,想起一向严肃的父亲为他撑起的伞。
冰凉的雨丝打在肩头,却并不寒冷,那是他第一次想到“家”,想到亲人,想到自己是个孩子。
他是谁?
是为了权力而生的怪物?
也许,他只是那个在雨中看着父亲侧脸的孩子。
他踮脚,拉住父亲的袖子,夕阳的余晖将父亲的侧脸照的那样温柔。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嘟囔,说出了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娘…”
他们都说,有母亲的地方才有家,可他没有,父亲有那么多孩子,从来都不在意他。
当父亲疯了的时候,他很高兴,很高兴听到父亲说自己是女人,这样他终于有母亲了,终于有人爱他了。
望着眼前这对母子的笑容,他也笑了,可是,皇后将他与太子共同囚禁,改立痴傻的小儿子垂帘听政。
也许,在这样的世间,所有人都会成为怪物…
当毒酒送来时,窗外下起了雨。他蜷缩在角落,紧紧的怀抱自己,一如很多年前那个踮起脚,想拉住母亲衣角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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