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距离扬州城有四十里，两人单靠走路，天亮之前很难抵达。

李令仪翻遍全身值钱的首饰凑了些银钱，跟渡口赶车的人买了一匹马。

马匹健壮，枣红色的皮毛在夜灯下泛着油光。李令仪满意的抚摸了几下鬃毛，骑着它踏着夜风，同惠明一起赶往扬州。

笔直蜿蜒的官道上，一马二人静行其间，夹道所植松柏缓慢后退。

这夜天色转阴，春风带着冷意刮在人身上。

惠明抬起头，苍穹之上乌漆嘛黑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

“恐怕要下雨，公主咱们得加快脚程了。”

李令仪马术不精，撑死算半吊子水平。再加上她是路痴，走的还是夜路，重重限制下她根本不敢走快。

因而她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夜幕，心里暗自琢磨，以目前的脚程，是有点慢。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淋雨，万一走得太快不幸从马上摔下来是很有可能丢命的。

因而她并不理睬。

惠明似是有些焦急，催促道：“公主，我们真得快着点了……”

李令仪觉得很奇怪，对于往扬州城去，先前惠明可是持反对意见的，而且反对的无比坚决。

此时怎么突然开始催促她？

下意识反驳道：“你急什么……”

是啊，她急什么呢？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缓缓升起。大脑不自觉的将她的一言一行仔细回味了一遍。

当你对一个人失去信任时，可能对方仅仅是一个寻常举动，你都会怀疑她别有用心。

思索间身后传来惠明的申辩：“眼看着要下雨，天黑路滑的不好走，奴婢是有些急了……”

李令仪不接茬，想了想问道：“你之前说高大人要你护送我去南京？”

“回公主，是的。”

“那他有没有说我们怎么去？”

惠明停顿片刻后道：“当时情况紧急，高大人并没有仔细说，只是要求奴婢寻到您之后带您先去城郊的东来客栈，那里他安排了人护送咱们往南京去。”

倒也详尽，没有可反驳之处。

李令仪再次发问：“我们回北京，该往北走，又折回去做什么？”

“高大人没说，但是奴婢想，可能是锦衣卫伤重疲累，难以护公主周全，因而才想着往南京去征调护卫的吧。”

“难道扬州城没有护卫不成？”

“扬州城虽有护卫，毕竟不知底细，难保没有别有用心之人。临出北京时，靖王殿下送了您一件信物，并嘱咐您如有情况可往南京求助。靖王殿下的人，与公主利益无关，完全是处于对靖王殿下的情谊，自然可信度高些。况且此地距离南京也就百十里地，高大人大概是想力求稳妥吧。”

惠明对答如流。

李令仪摸了摸从腰间垂下来的玉佩，心想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随后惠明轻叹一声道：“可惜……”

之后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可惜什么，不言而喻。

两人各自沉默下来，更显得静夜无边。

李令仪继续驾着马，心里矛盾极了。方才一番对话，成功打消了对惠民陡然而生的疑虑。

一旦把惠民先前所言认定为真，那她此番往扬州去就纯属胡闹了。

高翊被围攻一事发生在惠民来渡口寻她之前，等她们赶到扬州城说不得高翊早已制服敌人，离开了扬州。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此时他们还在扬州，她此时赶去不仅帮不了他们，还会成为后顾之忧。

而赶往东来客栈，无异于把自己这条小命交给了惠民。

一个屡屡欺瞒自己的人，还值得她信任吗？

前进有狼，后退有虎。

一时间思绪纷纷，忧虑重重。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藏匿于黑夜的云朵托不住水滴，天空开始零星飘雨。

李令仪举棋不定。

恰逢岔路，李令仪突然有了决断，猛拉缰绳，马鸣嘶嘶随之而来。

飘洒如雾的春雨中，李令仪调转马头，毅然朝南而行。

经过她的多番试探，综合惠明的反应，李令仪几经挣扎，还是决定再信任她一次。

惠明攥着她衣襟的手紧了几分，“……公、公主？”

“如你所愿，咱们先去东来客栈。”

雨丝密密匝匝的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事实证明，李令仪有点警惕心，但不多。

……

东来客栈距离渡口并不远，但因为夜间行路，两人又不认道，无奈拍开了几户老乡家的门问路，才勉强抵达。

到达客栈的时候已是下半夜，大柜台上当值的小二支着脑袋睡意昏沉。

李令仪四处打量了一下，客栈规模不算小。面阔三间，装潢朴实而洁净，大堂整整齐齐摆着十来张桌椅。

惠明走上前连敲了几下桌面，小二打了个激灵倏然醒转，殷勤的招呼道：“客官，您可来……”

待看清来人小二突然卡住，疑惑的打量了片刻才又重新扬起笑脸：“两位客官，敢问打尖还是住店？”

“这么晚了自然是投宿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

李令仪发觉小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心下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恍觉此时的她还穿着乞丐服。

小二与她目光接触的一霎那忙弹开，干咳两声对惠明道：“客官您看看需要什么房间呢？”

“要一间上房……”

迎着李令仪诧异的目光，惠明语气坚定：“为了安全起见，奴婢跟您一间。”

李令仪垂眸，没说什么。

可这一句“奴婢”可惊到了店小二，目光一直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难怪他惊讶，乞丐小姐，华服丫鬟，好一个倒反天罡。

李令仪实在懒得解释。

“客官，”小二回过神，继续保持笑容：“好教您知道，本店的上房已经订满了，倒是次一等房间还有两间……”

惠明回头看她，李令仪正坐在长凳上掸身上的雨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得无奈道：“那就这样吧。”

“两位这边请。”

小二在前带路，李令仪两人不紧不慢的跟随其后。

一行人一边上楼梯，小二一边介绍：“本店一共有三层，三楼是天字号上房，二楼次一等是地字号中房，一楼的更次一等为人字号下房，至于后院的通铺就不提了……”

李令仪心中一动，这么多人莫非高翊着人先一步订了？

因而存心试探道：“你们这儿生意天天都这样好？”

小二道：“倒也不是。每年开了春，来往商客便多了些，生意是会好些，但远远不到这么好的程度。我们掌柜正感叹呢，八成是拜对了财神爷，前几日忽然来了个人将最近几日的天地号房和地字号房全订了。两位的这两间原本是有客人的，今早上忽然有事才空了下来。”

前几日？

时间不对。

李令仪垂眸，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上了楼，小二停下了喋喋不休将她们领入房间嘱咐道：“可能今夜还会有客人来，两位姑娘夜里听到动静不必惊慌，只管蒙头睡觉就行。如果还需要什么直接吩咐小的就是。”

两人要了两碗牛肉面，又要了热水。

李令仪那身破烂衣服实在不能穿了，便央求小二给找了一身。虽说是男装，但好歹浆洗的很干净。

奔波劳碌这许久，真是又饿又累。目前看来高翊还没到，不若先好好歇一觉明日再做计较。

房间还算大，除了一张颇气派的床之外，在内室床边还有一张矮榻。

矮榻自然归了惠明。

吃饱喝足之后，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两个人各自睡去。

李令仪躺下，沾枕头就陷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李令仪迷迷糊糊被吵醒。艰难的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辰，天还没亮房内漆黑一片。

用软枕捂着耳朵试图再次入眠，楼下阵阵喧嚣吵闹锲而不舍的钻入耳膜。李令仪心里烦躁又崩溃，骂骂咧咧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摸索着点亮油灯。

她倒要看看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大半夜的不睡觉还不让别人睡。

愤怒的李令仪，浑然忘却了店小二的警告。推开门抬腿就往外走。

可刚走两步，就被眼前场景吓得倒退了两步。

视线越过二楼栏杆，此时的客栈大堂灯火通明，一个个彪形大汉正觥筹交错，划拳吹牛好不热闹。

李令仪打了个激灵，摇头嘟囔：“惹不起惹不起！”

刚想退回房去，这才发现矮榻上空空如也。

起初李令仪没在意，只当她如厕去了。可躺在床上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起来寻她。

楼下那么多醉汉，她放心不下。

穿戴整齐后也没有提灯，出了门生怕楼下人注意到她，只溜着墙根走。

在二楼转了一圈茫然站在楼梯口，犹犹豫豫的不敢下去。踌躇间，方才招待她们的小二忽然在楼梯转角出现。

李令仪面上一喜，连忙迎了上去，“小哥可曾见过跟我一道来的姑娘？”

店小二看到她愣了一下，忙道：“这会儿正跟上房的一位客人说话，小人方才送茶水的时候见到过。喏，”说着将托盘举到了她眼前，“这酒菜也是他们要的。”

李令仪微微一怔，低头果然看见小二手中正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两道小菜一壶酒。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李令仪如梦初醒，“没、我没事。”

压下心底的疑惑，李令仪看向楼下，从容到揭过话题：“这深更半夜的，他们……”

“这就是小人跟您提过的今晚要来的客人，咦？姑娘应该认识啊，上房那位客人是他们主子。”

李令仪仔细打量楼下众人，她确信自己不认得，但惠明似乎跟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黑衣刺客”这四个字立即从脑海中蹦出，随即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哦！”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轻轻拍了一下额头，转身对小二笑道：“看我都睡迷糊了，连我家的护卫都不认得了，肯定是我哥哥来接我了。我家丫头见我睡觉便没有打扰。哎，你这个给我吧，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

“原来是这样，那您受累。”

楼下嚷着添水加饭，正闹得凶，店小二巴不得有人帮忙，乐滋滋的将托盘递给她。

两人一上一下，在楼梯口分别。

李令仪转身的一刹，脸上的笑容陡然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