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相残

康王脸色异常难看,沉声道:“小十七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方才七哥所言‘矫诏’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五哥您身为辅政王爷您一定知道,不如您给解释解释?”

康王默然。

“如果我没记错,根据我朝律例,矫诏是族诛的大罪吧?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可戴不下!”

她冷笑两声,又道:“说我矫诏也好妄言也罢,反正我把父皇口谕带到了,若几位还是要执意面圣,”李令仪侧身做出请的姿势,“门就在这里,悉听尊便吧。”

越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古怪笑了两声,左右看了一圈道:“哈哈,我大顺朝何时成了女人的天下了?竟让一个黄毛丫头骑在脖子上耀武扬威?”

李令仪摔了帅袖子,轻笑两声:“听着这话似乎七哥对我不满已久了,正好,进去面圣时连我一并参了。杀头还是流放,但凭圣旨!”

“你!”

越王气结,怒气冲冲的朝她走来,大有一掌拍死她的气势。

李令仪冷眼看着,一动不动。不说其他人,但凭茶茶她就吃不了亏。

见这势头,还没等茶茶有动作,靖王与端王默契的朝廊下走了一步,并肩挡在了越王前面。

“好了!”

局势基本控制住了才康王出言制止,低喝道:“父皇殿前,闹什么闹!看看看看,像个什么话?!你也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同她计较什么!”

最后一句是对着越王说的。

中华文化,是何等的博大精深。同一句话,可以解读出两层截然相反的意思来。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跟她计较什么。

可以理解为一个兄长对妹妹的包容与怜爱,也可以理解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语境就包含了无上的傲慢与不屑。

李令仪当下对这句话的理解属于后者,并且解读出来的恶意相当的大,这康王有明显拉偏架的嫌疑。

“不与我计较是什么意思?是我的话让你心悦诚服你们不该不识好歹的计较,还是你们其实颇不认同但又说不过我的不能计较?”

康王蓦然盯着她,凉凉一笑:“十七妹口舌真厉害,领教了!既然父皇歇下了,那我等只好改日再来请安了!”

低眉扫了一眼身旁的两人,道:“我们走!”

说着率先负手离去,越王阴恻恻的瞪了她一眼随后跟上。

而留下的福王抬头,定定的看她,似乎想说什们,张了张嘴最终未出一字,沉默着来沉默着去。

目送他们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靖王才回过神,收了伞,抬腿走到廊檐下低着头含笑看她。

李令仪被看的莫名其妙,皱眉道:“干嘛?”

靖王突然伸手,捏着她的脸颊上的软肉,迫使她的脸跟着他左右转动,“你这口舌是挺厉害的,以前整天笑嘻嘻的还以为你是只没脾气的小绵羊,没想到是只张牙舞爪的狼崽子!”

李令仪一掌拍拍掉他的手侧过身去,甩手将广袖往手臂上一翻,随后背在身后道:“惹急眼了,是只吊睛猛虎也得上!”

靖王转脸对端阳道:“嘿!她还骄傲上了?!”

沉默了一瞬转到她面前,皱眉道:“你是疯了吗?万一日后是他们得势,你知不知道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有些说不下去,顿了顿又道:“你明明是站在岸上的人,干嘛非要下水?”

“十三哥,我早不在岸上了,眼下我已经到湖中心了。况且,人生啊就像一场豪赌。赌赢了,万里无云。”

端王淡淡开口:“那要赌输了呢?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李令仪莞尔一笑,像老学究似的踱步而走。

“三哥啊,你与十三哥还是不大了解我。一场赌局,胜率没有个九成九,我不可能下注的。尤其下的还是身家性命这种大注。”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端王忽的笑出了声。

靖王诧异的望向他,却听他道:“都是一个爹生的,果然没有人是蠢蛋。还真是……”

“公平。”

大戏落幕,隔了一道门的精舍内,身着寝衣手握书卷的皇上从门口撩开纱帘,含笑走进内室。

******

六月初六,内阁辅臣并两位辅政王爷联合太医院发布诏令,向全天下宣布了天子病笃的消息。虽然行文用了大量篇幅说明圣上仰承天地厚德,必能安好无虞。

但时人无不品出一股欲盖弥彰的味儿,不约而同的认为其实圣体已然“痼疾难医,回天乏术”了。

当变天前腥咸的风还未吹及地方时,京城朝堂又刮起了龙卷风。

这龙卷风针对的便是那空悬几十年的皇储之位。

各部的奏折堆山积海般的呈进内阁,其中除却部分请安折子外,其余皆是为皇储一事建言献策。

民意汹汹,再加上这本就是事涉国本的大事,崔桐不得不亲赴白云观以乞圣裁。

返城后,崔桐在万众瞩目中宣读了一道圣旨。

皇上看过奏折,肯定了百官之良古用心,并大赞诸君忠君爱国,是为社稷之要臣。故,应百官要求决议立储。

但兹事体大,社稷之主不当由一人左右。故此,请诸臣工举荐堪当此大任者,为圣上解忧,为黎民造福。

一时满朝哗然。

当今圣上无疑是个好皇帝,但并不是一个容易受人控制的皇帝。

众臣工与其共事多年,深知他虽然不闭塞言路,但也不是善于纳谏之人。这次竟然这样容易就同意了立储,更加从侧面证实了圣上日薄西山的事实。

沸沸扬扬皇储选立,直闹到了六月末才有定论。

六部九卿,满朝文武各有各的意见。端王与康王是老生常谈的两派,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派支持的是越王。但因这一派人微言轻,那几声细碎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其余两派巨大的声浪里。

虽说端王是朝中为数不多能对抗康王的势力,但显示在此次支持人数上却只有康王人数的一半。

一场关于皇储的角逐中,康王以绝对的优势拔得头筹。

崔桐将此结果呈报御前时,皇上也未表示出异议。

储君一事即将成为盖棺定论,当次重要关头,华章公主李令仪以巡按钦差的身份向皇上递交奏本,参劾康王贪赃枉法、残民以逞、党同伐异、结党失德,戕害手足等等罪状,前文罗列的诸条罪状足以证明康王此人德行有亏,不堪正位东宫。

可比上述更严重的,还有一条“妄图弑君夺位”的罪名!

这是褫夺王位贬为庶民都不够的程度!

奏本里还附带了一部分相当详备的证据,谁看了谁沉默。

一石激起千层浪,市井坊间,想过年了一样热闹纷纷。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位于城西的端王府,后院池塘种了大片大片的荷花。接天的莲叶,映日的荷花将王府装点的别样艳丽。

荷花池深处一座八角凉亭,周围垂挂着白幔。荷风一吹,白幔飞舞带动扑鼻的异香。

凉亭内,靖王一身夏装,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面色仍旧冷峻的端王坐在凉亭内的石凳上,一边品茶一边赏荷,相较于急躁的靖王显得异常闲适。

在转了不知第几百圈的时候,靖王终于忍不住问道:“她、她、父皇、这、这到底……”

此刻他的脑袋里如同一团浆糊一般,糊里糊涂的怎么都想不通如今朝堂道局势。

端王相当的淡定,只看了他一眼道:“别转了,坐下喝杯茶冷静冷静。”

他一屁股坐在了端王对面,啧啧两声道:“三哥你修炼的越发老练了,真真正正的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啊!”

端王执壶为他斟了杯茶,“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只不过是我们还没想通其中关节罢了。”

他握住茶碗皱眉道:“我不明白……”

端王轻笑一声,站起身手动将白幔拉上去一块,露出一方荷塘的景色。

他端起鱼食走到朱漆栏杆边,抓起一撮鱼食往水里撒,引得漂亮的红锦鲤争相夺食。

“那我们就来理一理。储君选立,当时老五占据优势,我们为何没出手?”

“还不是你觉得蹊跷,不叫我轻举妄动。”

端王点了点头,“我当时觉得蹊跷,是因为父皇和小十七这一连串的诡异举动,实在是让人生疑。”

“你细想想,你说过她刚回宫不久的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甚至惊动了乔娘娘,发动锦衣卫满宫的找她,却一无所获。最后是她自己回来的。这件事的吊诡之处不在于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在于不论是乔娘娘还是你我,没人谁都查得出这段时间她的去向。”

“随后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靖王想了想道:“浴佛节。”

“对,浴佛节!当时老九邀我们同去浴佛节为父皇祈福,当时我忙于政务没有同往,你与他们三人一道去的。而小十七受邀却说不去,结果那晚消失重现之后便又决定去了,但是没有跟你们一道。最重要的是,驱邪除祟是她先提出来的!所以引出了无量道人,又搞出了后面移宫的戏码。”

靖王皱眉质疑道:“可是,虽说是她提出来的,却是我们无意中听她说起来的。而且,无量道人是七哥主动提出来的……”

端王轻笑,“焉知不是这小丫头下的饵料?别忘了,你说过她甚至看透了多年以来我们对付老五他们的法门。这样的姑娘,你叫我怎么敢低估她?”

端王又道:“移宫之后,只有后宫女眷只有她随驾出宫。而后不久,父皇好了!又过不久,又倒下了!这中间有什么联系还说不好,但私以为其中必有猫腻。接下来,更让人心生疑窦的来了。”

“父皇再度病重,老五三人为了请见父皇不惜淋雨使用苦肉计。小十七却与他们公然对呛,你细想她平素的为人,此举不觉得高调的让人诧异吗?”

靖王道:“泥人也有三分血性,三哥你不知道小十七出宫这大半年吃了他们多少的亏!再好的脾性,遇到那仨又不得人不发火。”

“兴许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端王放下鱼食又回到了座位上,“那这道参劾折子你怎么说?”

没等他回答,端王自顾自的道:“早不参晚不参,非等着储君位份要定了才参。储君之位啊,青云梯啊,眼看着肖想了多年的大位就到手了,却在老五他们即将爬到云端的时候,一道折子狠狠将他们从最高处拉下,摔入泥潭。”

“残民以逞、党同伐异、戕害手足、弑君夺位,听听,哪一条不叫人心惊胆战?”

靖王长叹一声,“她可真沉得住气。”

“十三弟,”端王郑重其事的直视靖王,“多处偶然叠加在一起,就绝非偶然!”

“老五老七他们,贪污纳秽没人管,笼络人心没人管。占便宜占惯了,便以为天下的好处天生就该是他们的,警惕之心已然全丧!能有今日之祸乱,是他们应当应分之事。”

端王一席话,如淙淙溪流,不疾不徐。

“父皇当得起一句明君,以他老人家的慧眼会看不到老五他们在朝堂上所做所为?”

“三哥怀疑小十七与父皇一块做局,请君入瓮。所以前几日举荐储君,三哥冷眼看五哥他们耍手段,咱们这边却什么都不做?”

靖王本不是愚钝之人,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端王默认,“我不确定小十七是否与父皇一起做局,但我确定的是父皇以及崔桐不是傻子!不可能任由那三个败坏祖宗基业。”

靖王自认为在朝廷这个大染缸里泡的久了,许多事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可到现在看到这一环扣着一环道谋算还是会感到心惊。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他抬头问:“那明日……还什么都不做吗?”

李令仪对康王等人的参劾闹得沸反盈天,不解决是不行的。可若是用正规途径解决,比如三法司介入,也是不行的。

因为事关皇室脸面,是一丝一毫的负面影响都不能有的。

能怎么办?

要么是宗正寺介入,要么皇上亲审。

皇上不想交给宗正寺,自己又实在爬不起来床,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交给了最信任的大臣——内阁首辅崔桐。他自己由人抬着听审。

日期就选在了明日。

端王抬头看向天际,“不,这次不能袖手旁观,当心狗急跳墙。别忘了,九门巡捕营中还有他们的人!”

审理地点就定在了长春殿正殿。用皇上的话说,就是让长春真人也做个见证。

长春殿是白云观中轴线上的主建筑群之一,此殿得名于长春真人丘处机。

殿中最著名的便是一根巨大的“瘿钵”,所谓瘿钵,其实就是用古树根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传闻,长春真人的遗蜕便藏在这下面。

当晚李令仪吃过晚饭,来到了长春殿。想到关于遗蜕的传言,李令仪忽然觉得凉飕飕的,盛夏的暑热竟然就此去了一半。

精舍中,皇上正带着老花镜,端坐在长案前看奏折。看到她进来,放下老花镜招手示意她做过来。

在皇上身边当值的是刘嗣,给李令仪上了茶,又上了一碟子精致的蜜饯。

李令仪笑着道了谢。

随后皇上示意刘嗣退下,一时屋内就剩下了父女二人。

“他们不会对儿臣的母妃动手吧?”

明日动作太大,他们会有所行动也不足为奇。白云观早已布置的差不多了,因而她并不担心,她担心的反而是宫里。

“放心吧,皇宫有锦衣卫,凭他们手里那点兵还不至于闯进宫里去。”

迟疑片刻,她又道:“……儿臣担心的是孙娘娘,她……”

她还真怕那她发疯伤了乔淑妃。

皇帝笑道:“这个就更不为虑了。白云观这边的情况孙贵妃怎么知道?即便她真的发了疯,也没事。一来我留了人,二来你不要小看你的母妃。”

好吧。

李令仪点点头,握住手里的茶杯,猛喝了两口。

“其实,小十七是紧张了对吧?”

忐忑的心情被皇上一语道破,明天可能面临着许许多多的未知,她的确有些紧张。

安慰她几句后,皇上又嘱咐了几句事关明日的计划,李令仪才告退。

月上中天,洒下一层朦朦胧胧的月光。

出了长春殿,李令仪带着茶茶顺着来路一步步往回走。方才忐忑的心情,竟然在这月光下渐渐平复了下来。

当日一大早,李令仪梳洗完毕,草草用了早膳便等在了长春殿。

东西游荡了一会儿,才渐渐有人来。

崔桐每日上朝必然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的,但没想到先到的却不是他。

李令仪看着一群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人浩浩荡荡的朝长春殿而来有一瞬间的愕然。

这是……什么情况?

早知道本次属于秘密审理,除了几位王爷,便只有崔桐一人参与。

众人见了她行礼时自报家门,李令仪才知晓他们竟然是都察院的,众位义愤填膺的御史们自发前来请见皇上,要求严查康王一事。

李令仪听罢只觉得头晕脑胀,喉咙干涩。

原来这些御史言官是真的不要命啊……

但是他们也真是倒霉,来请见竟然撞上非公开审理。

公主状告皇子,这可是皇室骨肉相残啊,审理内容绝不是几个御史该知道的事。

李令仪想了想,决定支开他们!

她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大人,太医院正在为父皇会诊,一时半会别说天颜,就是梁公公你们都见不到。不如这样,本公主先带你们去厢房歇息,等父皇有精力了再召见诸位!”

龙体是大事,他们自然不好反对。

李令仪一面笑意盈盈的招呼他们前往阎王殿后院的厢房,一面打手势示意云雾去请梁德全周全。

一路交谈,她竟然发觉其中几人极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直到看到走在尾端一个神色相当正气凛然的一个,才恍然想起来,这人不就是当初回京时在码头的接风宴上,曾经为难过她的那位愣头青御史吗?

那几人与她对视时,不自觉的露出几分尴尬。她就当作没想起来,装起了糊涂。

返程时正好撞见云雾与刘嗣,向刘嗣说明了情况,她才放心的回到长春殿。

多方人马俱已到齐,皇上坐在一把木椅上,梁德全带着众内侍将其抬到主位。

他眼框乌黑,脸色苍白,半阖着眼,歪在椅背上像是睡不醒一样。

巳时整,正式升堂,一场骨肉相残悄然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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