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书,是天底下最折寿的刑罚,没有之一。
秦素伏在书案上,手中的毛笔像不听使唤的死人一样。
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在这里做这种事,手腕酸疼,脖子僵硬,眼珠子也快盘出包浆。
秦素觉得再过一个时辰,她就能化作那专门瞪着圣贤书的望夫石了。
“‘大学之道,我明你个头啊!”
轻衫端来碗热水放到秦素手边,“大人虽说撂下了话,三日后亲自检查。可你这字……”
他瞅着那一片乱七八糟的字,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
“我这字怎么了?龙飞凤舞的,豪放派!”秦素梗着脖子道。
她拿过碗喝了一大口,总算缓过来些力气,“不过,他倒给了我个好理由。”
轻衫一怔,“什么理由?”
秦素压低声音,“你想啊,一个被县令大人罚抄书的废物,为了抄得又快又好,去藏书楼查些典籍孤本的来参考,多么上进啊?”
轻衫脑子转了一圈,终于明白了,“你是想查书院的旧档?”
“没错。”秦素凑近道,“周不语的死,还有顾鸿儒那疯魔行为,绝非一朝一夕,二者肯定有什么关联。这破书院迎来送往,总该留下蛛丝马迹吧。我需要查的不是经义子集,是人头档案。”
轻衫嘴角抽了抽。
或许是被大人逼得近乎癫狂,他觉得,秦素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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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书院的档案室在藏书楼底层,由一名姓胡的老夫子看管。
次日,秦素抱着半抄完的《中庸》,以“查找先儒注解,求字句精当”为名混入档案室,以防万一,她让轻衫在外面替她放哨。
档案室里书架排排挺立,上面的卷宗和册子大部分都落了灰,乱七八糟地按年份码着。
秦素绕过账本和考评,直奔存放名录和档案的那一侧。
从近年的档案开始翻阅,终于在第四本上找到了周不语和赵生的名字。
然而,除了生辰籍贯和入学年月,档案上他们的信息却少得可怜。
秦素微微皱眉,陷入了沉思。
不能说完全无功而返,顾鸿儒的举动必有其因,作案地点和目标全在书院内,若曾有大事发生,不可能没有记录。
或许,得查更早的档案。
放下手里的,秦素转到另一侧书架。
连续翻了两本后,她几乎失去耐心,这时,视线无意间瞥过某页,瞬间凝住。
——顾文轩。
书院里并无其他姓顾的学生,除却顾鸿儒。
秦素仔细翻看这一页,只见顾文轩名字旁,标着两个字——身故。
她记下这一页的标号,随即在架子上翻找对应年份的档案。
一个不起眼角落里,一卷卷宗被挤到最里面,上面已经是灰迹斑斑,显然许久没人动过了。
墨水蕴地有些看不清,总共寥寥数语,记录的是三年前的一桩过往。
——顾文轩,秋日与同窗夜游湖畔不幸落水,救起时已回天乏术,经县衙验证系意外身亡。
这是上一任县令任职期间发生的事。
秦素继续翻到卷末,眼睛扫过附上的同窗名单。
周不语、赵启霖、钱通、孙浩。
周不语正是此次案件的死者,而赵启霖,便是年初因惊吓而卧病未愈的那个学生。
秦素一目十行看完这部分内容后,心头泛起一阵凉意。
所有事都不是随机的。
一切根源,全部源于三年前那场意外,完全是一场精心设计、策划许久的复仇。
秦素将卷宗合好又放回原处。
动机找到了,但还缺关键的东西——人证。
她得找个活口,把那所谓的意外给掰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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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档案室后,秦素以老母病危为由,顶着张惨黄的病秧子脸,从夫子那里拿到半天假。
出书院后,她径直前往城南。
轻衫查到书院曾有一位干了二十多年的老杂役,一年前因腿脚不便请辞,如今缩在城南,靠缝补浆洗为生。
秦素找到他家时,人正蹲在破门槛上,低头和针线较着劲。
秦素提了提手里的酒肉,笑着走进,“请问,是王伯吗?”
王伯闻声抬头,仔细打量秦素,满眼都是——你谁啊。
秦素不动声色地编道,“听说您手艺好,我这儿有几件衣服想请您帮忙缝补,顺带带些酒肉给您尝尝。”
王伯见生意上门,且小哥儿会来事,脸色微松,“什么手艺,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秦素倒是不急,乐呵呵地坐到边上,将东西放下后,陪着他东拉西扯,还亲自给倒了一碗酒。
许是这酒肉诱人,王伯喝得是无比痛快,三碗下肚,那点警惕早被冲得无影无踪,话匣子渐渐打开了。
聊了会儿,秦素乘机把话题引向书院,“我听说扬州学风颇盛,尤其是那鸿蒙书院堪称一绝,我想着将来若有了儿子,无论如何也要送去长长见识。”
鸿蒙书院四字一出,王伯夹肉的筷子便陡然一停,片刻,他长叹一声,“是好,不过那地方,如今也不太安宁了。”
秦素追问道,“这里头,还有说道?”
王伯又自顾自满上一杯,摇了摇头,“有些事,提不得。”
秦素见时机已到,打算直奔主题。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王伯,不瞒您,我这次来不仅想请您帮忙,还想打听桩往事。我有个远房亲戚,他儿子三年前在书院念书,后来……人突然就没了。家里总觉这事儿蹊跷,可官府说是意外,……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话音刚落,王伯脸色忽地一白,“你……你是说顾家那个?”
秦素点了点头。
王伯没说话,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良久后,他猛地一拍桌子。
“意外?狗屁的意外!那么好的孩子,性子是闷了些,对待我们下人却一向和气,分明是被那几个小畜生给害的!”
秦素问,“您指的是?”
“就是那个姓赵的,还有姓钱、姓孙的那几个!”王伯咬牙切齿道,“那几个败家子仗着家有权势,在书院横行霸道百般欺侮文轩,笑他是书呆子,抢他的书,撕他的课业,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
“出事那天,老头子我正在剪枝,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将文轩围住,嘴里不干不净。文轩气不过要理论,姓赵的就推了一把……文轩没站稳,直接就掉进去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没人下去救!等我喊人,等人捞起来……晚了,什么都晚了……”
说到这儿,王伯已满脸泪水。
秦素心头微沉,问道,“后来呢?这事儿怎么处理的?”
王伯道,“顾山长当时抱着文轩哭得肝肠寸断,那几家害人精不知给老官儿塞了多少银子,到头来,人命官司就这么成了意外。结果呢,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半点事儿也没有。”
“顾山长……他就这么认了?”
这才是最难理解的地方。
“怎么可能认?”王伯摇着头,“从那天起,顾山长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沉默不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看学生的眼神……就像见了脏东西。我看着心寒,没多久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听此,秦素久久没说话。
动机,一一浮出水面。
顾鸿儒并非无动于衷,只是走了最偏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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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伯家出来,秦素又去了银林巷。
她没贸然拜访,而是给看门的小厮塞了几粒银子,谎称亲戚犯过类似魔怔,特来探问药方。
那小厮见银子,眼馋之下便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他说自家公子书院回来后便神神叨叨的,整日藏在屋里不见光,反复念叨着,“不是我推的、你别缠着我、你放过我吧……”
这一趟走下来,秦素的心情沉重不已。
她想了想,决定先回县衙,把今日探得消息告知常汝琰。
许久,常汝琰低声道了一句,“偏执成魔,他想为子复仇,却拉着整个书院为他儿子的死陪葬。”
秦素默然。
这桩案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赢家。
绝望的父亲,终活成了自己憎恶的模样。
而那些学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剩下的,恐怕也将在噩梦中度过余生了。
从头至尾,不过一场闹剧。
常汝琰说完后,转头看向秦素,见她依旧一副病秧子模样,不禁皱眉。
“你这身……”
她这身如何?
还不是您老人家下的令,不让擦脸不让洗脖子的?
秦素低头闻了闻自己,表情不算多友善。
情况也说明了,秦素朝常汝琰摆了摆手,“你先忙吧,我去后面洗个澡,这实在是……”
“不行。”常汝琰想都没想便否了。
秦素闻言一愣。
常汝琰正色道,“人多嘴杂。”
秦素有些无语。
她也不愿意,可这会儿回家也不现实,她这副尊容,吓坏爹娘可不好。
明日还要赶回书院,来回折腾更麻烦。
正暗自盘算着,头顶飘来一句清冷的话。
“去我府上。”
“???”
秦素并未露出半分娇羞,反倒满脸茫然。
您那儿就……不人多嘴杂了?
常汝琰迎上她那见鬼的眼神,不假思索道,“我府上房间多,没人。”
秦素想了想,竟然觉得这个提议合理。
她确实需要个清净地方好好整理心情,顺便理清这几日的思绪。
更何况常汝琰都不介意,她介意什么?
秦素没再矫情,准确讲,也没那精力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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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别院。
一进府门,常汝琰便命丫鬟准备好客房和热水,而后者显然提前得到吩咐,丝毫不惊讶,恭敬回应后便领着秦素往客房去。
秦素扯了扯身上衣裳,忍不住低声抱怨,“烦死了,这束带勒得胸快没了。”
声音极小,纯粹是解脱后的随口感叹罢了。
前面的丫鬟安静领路,但后面的某位,脚步却倏地顿住。
秦素对此浑然不觉,继续拐进月亮门,消失在常汝琰的视线中。
半晌,他缓缓抬手,按住额角,一股燥热毫无征兆地窜上来。
“这女人……真的是……”
[吃瓜][吃瓜][吃瓜]常腹黑你老实说,你是不是yy人家素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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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书院魅影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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