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人略顿了下,本以为难得有人肯迈进这王家的门,自己明显态度十分友好,怎么也得来院里迎一下吧。
谁知,却碰了个不咸不淡的软钉子。
可没办法,谁叫那个二瘸子这些日子都不见影,故意躲着他,不用想,上次让他办的事定是出了岔子。
屋里刚才说话的,显然就是王家大郎,这嗓门听着中气倒足,完全不像受了重伤又或者饿的体虚的样子,他必须得搞清楚眼下的状况才行。
他思量了下,还是主动进了半掩着木门的土屋里。
王景禹刚把一块还热的烫手的饼子撕开,给二郎二丫两个小的一人分了一块,余下的又递给王母。
他扫了眼跨进屋内的中年人。
年纪大概在三十上下,脸部下颌骨宽大突出,使得面部呈现一种梯形,法令纹深刻,眉毛短而黑,有轻度驼背,有农家出身的干练也透着些精明。
见来人两手空空,王景禹面上极清淡的抹了点笑意。
此人并不是来接济的。
而且,他方才听声音并不确定,现在见了面,结合原主的记忆,也知道了来的是什么人。
正是在这三年里,陆续三次把王家的地买走的刘满户,也是迫使牛二在小峦山对他动手的人。
到底按捺不住,自己主动登门了。
刘满户进了土屋,不曾想见到的竟然是这一家四口,齐齐整整的围坐在桌上吃饭。
再看看那伙食,更是没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
餐桌的木盘子上,摆着又香又软,表皮金黄,显然是加了一点油才摊出来的面饼子,一盘炝锅的山野素菜,一小碟蒸的晶莹透亮的腊肉,每人面前还有一碗汤,汤上面竟然飘着些蛋花。
汤上的热气飘洒,又裹着面饼和腊肉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孔。
这样一顿饭,在农家可实在是少见。他们家人口多,也只在有了好收成或者有大的银钱进项时,才会这般改善改善伙食。
他为了掐好这一家人最饥饿脆弱的时候登门,好方便他实现目的的,午饭可也还没吃。
闻到这浓郁的香气,肠道不争气的蠕动了起来。
一时倒也忘了自己进了屋并无人招呼,那王家大郎似是笑了笑。
刘满户吸腹压下肠道中的嗡鸣,稳了稳心神,自己开口道:“大郎你们,吃饭呢啊。”
“嗯。”
王景禹淡淡应了:“刘户长您特意晌午头上过来,是有什么急事?”
刘满户忙想借口解释:“啊,我这不是、这不是上午去了趟小峦山,回来路过咱双满村,想着以前你爹和我称兄道弟的交情,就顺路来探望探望你们。像以前一样喊刘叔就成啊,自家人用不着那么客气!”
“哦?”
王景禹闻言,扭头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刘满户,像在从他身上找什么东西。
看完他身上又去看身后,罢了有些不满的小声道:“探望兄弟家的孤儿寡母,不应该带点啥嘛,咋还空手就来了?”
“呃……这个吗……”刘满户一时梗住。
被这么直白露骨的打了一棒,刘满户不由得诧异万分。
这王家的小子怎么回事?
“那刘户长您有啥话,坐下说吧。”王景禹又道。
刘满户被他两句话间一兜一转的闪到,心里颇有点不安稳。
闻言打量了一圈,这满屋拢共三条木凳,王家大郎一条、双胞胎一条、王家嫂子一条,并且丝毫没有人要给他挪凳子的意思,那王家大郎所谓的坐着说,就只能坐在这门槛上了。
反正农家也没那么多讲究,别说门槛,有个凸的就能坐。
他便顺势坐下了,刚把屁股垫上去,突然后知后觉想到了不对的地方,木凳“王家嫂子一条”?
他猛地看向王陈氏,她的病什么时候好转了?
王母见他看了过来,眼神却一触即走,继续一边看顾着两个双胞胎一边吃自己的饭了。丝毫没有要作为唯一的家长,给自己客气客气说两句话的意思。
从他进院门开始,好像就一直是那十岁的王家大郎同他讲话。
他只好又转向不急不缓喝汤吃饼的王家大郎,心中实在的好奇的紧,主动道:“真没想到,嫂子的身体竟见好了,你们的吃食也有了着落!你们的爹要是知晓了,怕是要大大的心安了啊。”
听他话中提起了娃儿们的爹,王母明显情绪有了波动。
两个双胞胎崽对王父几乎已经没有了印象,但也知道自己是有爹的,二丫便问:“娘,我们的爹能知道我在吃大饼子吗?”
王母缓过劲,瞪了一眼刘满户,对二丫二郎哄:“能的,你们好好吃快快长,爹全都知道!”
刘满户也忙挤出一副哄孩子的笑脸,准备说几句话套套近乎。
王景禹却径直打断了他,问道:“刘户长可是为了我家十八里坡,最后那两亩花淤地?”
意图被戳破,刘满户企图热情拉亲近的脸垮了跨,又笑道:“别看大郎年纪小,可真真通透着呢!正是,刘叔这次来啊,除了看望看望王家嫂子,也想着顺边说说地的事儿。”
“刘户长想怎么说?”
刘满户见自己多次自称刘叔,那王家大郎却偏偏不接,仍一口一口刘户长的叫,也明白过来,这原本傻不愣登的娃儿,怕是终于开始对自己有敌意了。
他不再假意套近乎,敞开了话道:“是这样的。你看,咱们双满村和大里村,虽然村子宅舍离得远了些,可咱们两个村的地可是不分彼此啊,是吧。”
刘满户这时候也想开了,虽然是问话,但也不指望王家大郎能回话。
看着吃的呲溜香甜的一家人,他控制着不发出声音的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就说咱俩家吧,你们北头长地子原来那八亩,再有十八里坡那两亩花淤地,都跟咱老刘家的挨着。前些年啊,我和你爹,咱们说起来那是日日在地头一同下力,从那时我就和你们爹亲!这几年啊,他出了事,我也是想到就直叹气啊。哎…”
他看了看那王家大郎,这一番煽情也丝毫没让他的表情有任何涟漪,掩饰的清了嗓:“因此上,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你们真的绝了户,也不忍心王家兄弟侍候的那么好的地,就这么一年年荒了。今日来,我正是有事要同王嫂子和大侄子商量。”
实际上来之前他完全没想到王陈氏能坐在这里吃饭,虽说精气神和体力显然还是不足,但比起冬日间,那是好了不少的。
原想着就算牛二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今日来他亲自来,王陈氏既已不顶用,他对付起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是不难的。
但这时候,他看着状态清醒的王嫂子,和比他预计的要难说话的多的王家大郎,竟然突然间长出了恁多心眼。
再没那么好忽悠了。
他想了下,决定对着王嫂子入手,“嫂子你看,十八里坡那块地…”
“有什么话就对大哥儿说。”
王母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像是累了,靠着桌面恢复精神,缓了一会才继续慢慢吃饭。
刘满户一顿,按捺住脾气吸了口气,不得不又转向王景禹。
“刘叔和你说交心话,大郎你年龄还小,嫂子又病着,再这样下去那十八里坡的地可要荒了。那可是咱整个临南县都有限数的上等花淤地!荒一年就耽误一年收成,来年想要再重新种起来可也就难太多了。”
“刘叔想着啊,不能看你们到那种境地,怎么也得帮一把。这地啊,就我来种!刚好和我家的连一片,也方便的很,不是吗?当然了今年夏时候收下的粮食,纳完赋剩下的,我刘满户一斗不要,全都给大侄子你拿过来。有了粮,才好过日子,你说对不对?”
说着从短褂的兜里掏出来一页纸。
“我都白纸黑字写好了,绝不会诓你。待来年,你家里缓过劲了,再随时找刘叔我赎回这地,你刘叔我绝对没商量,立马再转回给你!”
陈氏虽刻意忽视刘满户,可她那一颗心,其实早在刘满户登门时就提了起来。
正如刘满户所说,两家的地有毗邻,因此虽不属于一村,却没少打交道。
这是个为了讨好保正,能在纳粮时,学足那踢斗的功夫,硬是让他分管那十户的税粮,多纳了一倍。
此人是个什么品性,她早看的清楚。
之前几次卖地给他,已是迫不得已,今日又来说些花花话,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好心!
说什么帮他们种,其实就是要吞并他家最后那块地。
且不说这块地里的麦本就是她去年冬天辛辛苦苦种下的,刘满户口口声声说的只是今年的收成,还是纳了赋以后的。
再说明年可以赎回的话,更是信不得。
那刘满户这是明知道他们根本赎不回来!
她并没有急着说话,就是要等着大郎会怎么说。
她既好奇又期待,大郎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心下隐隐觉得,他一定能比自己处理得更好。
可饶是如此,这块地是他们家仅剩的依仗,她就是为了拼着不耽误农时,才在把这块地的麦种下好后,就劳累过度,病的再难下床。
之前那几亩地,她已经不得已卖去不少,现在刘满户还要来挖这最后一块命根子,她心里怎么平静的下来。
虽未说话,但呼吸显然急促了起来,更一个忍不住连连咳嗽了起来。
王景禹连忙探过了尚显稚嫩的手臂,帮她顺气,安抚着说:“安心。”
两个小娃一时也放了手里的吃食,焦急呼唤。
“娘、娘,你没事吧!”
“娘,要不要喝口汤顺一顺?”
王景禹嘱咐两个小娃继续吃自己的饭,等吃完了先去院子里玩会儿。他把王母又扶回了床上,把她的汤碗换了小碗放到了床头。
这才看向了一直假作关切的看着、实则只是冷漠探寻王母的真实病情,甚至暗自庆幸的刘满户。
他走回了自己桌前,继续吃饭。
汤依旧温热,就着面饼野菜吃进肚里,偶尔再加上一块切片的腊肉,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他并不准备因为这样的来人,耽误了自己用餐。
毕竟这副小小身体,正在发育期,又亏空的厉害,需要精细的调养及锻炼结合着来。
刘满户万万没想到。
自己说了这半天,一个甩手不管,还干脆躺到了炕上。
另一个,竟然当他放了空气一样,一言不发又吃上了!
看那样子,吃的可真香甜可口。
肠道不自觉再次蠕动了几下,“咕咕——”发出声响。
刘满户脾气眼看要压不住了,被这一声叫唤又憋了回去。
为掩饰尴尬,他微微调整坐姿,让自己显得更威严些。
王景禹依旧一声不吭吃饭,倒是二郎碰了碰挨着的二丫:“二丫,他是不是饿啦?”
二丫边呼噜最后一口菜粥:“那么大的声音,当然是饿了!大哥做的饭这么香,谁见了能不馋?”
二郎极其赞成,抽空点了点头,“就是就是!”
“你快吃,咱俩吃完了就去院里,别给大哥裹乱!”
“好好……”
说着小嘴呼噜呼噜吃的更有声了。
刘满户:……
他有点想回家。
和善的脸面已然再难挂住,干脆直接冷了脸。
自己还真是给了这半大小子脸了!
这么个才十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懂个什么?刚才跟他客气和善,简直是瞎耽误功夫!
“大郎。”
刘满户沉下了脸色道:“今天我上门来,可是好话都说尽了。如今就说出了这双满村,还有谁会要你这单不楞的二亩地!又还有谁敢要?”
“我刘满户明告诉你,今天我来可没准备欺负你们孤儿寡母。那两亩淤地,我按着行情给,一亩七掉钱。你小子要是不懂行情,可以满乡里去打听。”
“但是,你们要是不识相,好歹也知道知道,咱们东乡的李都保,可是我嫡亲的姐夫!这地,它早晚还得跟着我姓刘!到那时候,又是什么价一亩地,可就不好说了!”
刘满户说到这里,可谓气势十足,为了使自己更具威慑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他五大三粗的身躯,正正的堵在了门口,土屋内的光线都暗了下来。
气氛降至冰点,他清楚得很,恁是哪家小孩,哪怕是当家的成年男人,也遭不住这般的恫吓!
谁知道,他兀自绷着身子站立了半晌,那小子愣是仍然没有一点反应。
还借着他没堵严实的光,在细细的喝着最后一口汤,再然后,又不紧不慢的净了嘴和手。
直把刘满户气的。
恨不得把他那一桌饭碗都给掀了,胸口一鼓一鼓的喘起了粗气。
他此刻话的说狠,又似乎满不在乎王家是否同意似的,但却的的确确是眼巴巴的指望能把这小子唬住,自愿的答应下这事来。
虽说他找他那任着都保正的姐夫,也不是不能把这事办了,但少不得自己还要给他送上份大礼,还得看他那难看至极的脸色……
哪比得上自己狐假虎威一番,直接就给办了爽快!
王景禹不慌不忙收拾了桌子,见这刘满户把该倒的话都倒了个干净,把他自个儿气了个够呛。
自己一句话没说,也怪难为他的。
一个人戏都这么足。
于是,他像是好心配合刘满户,结束他一个人的表演。
回了句:“刘户长,有件事您大概是不清楚。”
他的神色太正经,刘满户下意识就接了话:“什么事?”
王景禹:“我家那块地啊,有祖脉,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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