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天蒙蒙亮。
盛都大安坊的一座破落院里,哭声凄凄,乌鸣阵阵。偶有几只不识时务的瓦雀飞到院中老树上歇停,还不及梳梳羽毛,便被那老鸹“哇”的一声驱了去。
倒座房的屋顶是漏了不知多久的。
晨时凝结的露水顺着破瓦片“滴答——”
落在房锦儿脸上,滑落时带下她腮间些许污泥,掉在她身下的薄草垫子上。
穿着灰布衣裳的老仵作摸摸胡须,叹了口气:“病成这样,冬天就该冻死了,拖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爷菩萨心肠。”
房家两个小的一人一边抱着房锦儿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喃喃唤着“阿姐醒醒”、“阿姐回来”,听得令人唏嘘。
“真、真断气儿了?”吴家娘子有些骇然。
吴家娘子名唤薛湘,是第一个发现房锦儿倒在了房里头的。
摸鼻息她不敢,只好赶紧叫了自家官人来瞧。她家官人是街道司的捕快,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即便叫来了仵作。
“老丁既这般说了,还能有假?要不你亲自去摸摸?”
“我可不敢。”薛湘连忙躲到官人后头抹眼泪,“才十四的小女娘,可怜见的,搬来没几天,怎好就死了。”
“要不说房家那两口子心狠呢,自家大哥的孩子,说不认就不认。天寒地冻的将人赶出来,却连件保暖衣裳都没有,教人怎么活?”
正是上工的时辰,院门敞着,往来的街坊邻居见房里围着人,便凑过来看。有知晓房家那档子事儿的,嘴角往下撇了撇。
众人顺着这话才发现,房锦儿躺在薄草上,身上只有件比纸还薄的粗布衣。
倒是两个小的穿得稍稍厚些,麻布拼麻布,一层摞一层,拿小腰带扎紧了裹在身上,一看那样式便知,是大姐撕了自己的旧衣,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两个小的了。
“真是作孽,我听说房家那两口子还将浆洗的活计全数收了去,没给这仨娃留一点活路。”
“可不是,那么丁点大的小女娘,也就能浣浣衣裳挣几个铜子,没了这营生,怎撑得下去。”
“……”
屋顶的破瓦还在滴水,冰凉的珠子砸在脸上、手上,并着时高时低的哭泣声,房锦儿朦胧之中只觉意动,漏入耳中的交谈声逐渐放大,意识慢慢清醒了过来。
眼皮子仍是睁不开的,手脚也木得像四根冰锥。
她躺在草垫上静静地听,脑中思绪纷繁,想要开口说话的愿望由弱及强,又由强转淡,最终心情平复下来,终于厘清了缘由——
她穿越了,从一个不愁吃喝的地产集团高层变成了被叔婶赶出家门的可怜人。
这身子的原主人也叫房锦儿,虚岁十四,爹娘是替人跑商道运货的骡夫。
去岁隆冬大雪,道曲路滑,两口子一不留神随着骡子栽下山崖,死在回城途中,留下她和下头的两个弟妹。
弟弟刚满七岁,小妹妹六岁未及。爹娘头七刚过,三人便被叔叔婶婶赶出了门。
房家本不是土生土长的盛都城人,是十年前,自二百里外的岐州迁来的佃户。
这朝国力强盛,早年间乱过一场,新天子荣登大宝之后,大赦天下,兴科举,改农桑,破天荒地恩准了庄宅农田之交易。农田一旦易售,很快便拢聚到了大户手中,大把的佃户无地可耕,又逢都城之中百业待兴,便举家进城讨生路,房家便是其中之一。
原身的阿爹是大哥,自然先带着娘子来探路。两口子力气都大,做起骡夫的营生赚到了钱,便将老父老母,二弟三妹一齐接进了城。
房家老二是个聪明的,进城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不甘心像大哥那样一辈子做力气活,偷了大哥给老父老母攒的棺材本,开起一家替人浣衣裳的浆洗行。
老父老母起初不满,没成想这浆洗行的生意蒸蒸日上,甚至让全家老小住进了大安坊的独门小院,那点不满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老两口也对这二儿子愈发地刮目相看。
毕竟能在这盛都城里头买下座院儿,就算立下足了,那可是顶有面子的事儿。
而老大一家,虽说也在买院子这事上出了半数的钱,可夫妇两人常年不在城中,老父老母倚靠不上。
原身又是个小女娘,迟早是要嫁出去的,不如老二家两个孙儿靠得住。加上她生来体弱,不能和爹娘一同跑商路赚银子,只能倚仗二叔的浆洗房做些洗衣缝补的活计。
慢慢地,房老二一家便成了事实上的主心骨,老父老母眼中的孝顺儿,家中大小事务,皆由他两口子说了算。
盛都城里寸土寸金,房家的小院虽是独门独户,却也只是一进院。也就是买得早,加之大安坊是个偏僻地儿,这才能买了下来。若是放到现在,恐怕卖了那浆洗行也买不来一间屋。
然院子小的结果就是不够住。三代同堂,两房十几口人,哪里分得过来?
房家老父老母住正房,西耳房打从三妹妹出嫁后充作库房,东耳房用作灶房,这都是不能改的。那算盘便只能打到老大一家头上。
如此,老大家五口本是住在光线较好的西厢房,便在前年要让原身到浆洗行帮工时,让老二一家拿捏着换了房,从西厢房换到了又阴又冷的倒座房。
为何不是换去东厢房?那是因为东厢房要给房老二的长子娶亲用。
说来也有趣,这房老二家同样是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却是长子十九,次子十七,连最小的女儿都比原身大一岁。
原因么,还是与房老二的“聪明”有关。尚在岐州做佃户时,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就敢与同是佃户的夏家女儿在田间刁风弄月,十八岁时儿子呱呱落地,这才不得已将夏氏娶回了家。
与之相比,二十一娶妻、二十六才当爹的房家老大就显得木讷老实许多。故此,原身成了排行第四,房老大这做哥哥的成家比弟弟晚的事,也成了房家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
房老二的妻子夏氏,比他还要长两岁,是个胆子大、心思歪的。不说旁的,就说当年在田间发生那事儿,两人之中究竟是谁先不老实,恐怕只有夏氏心里最清楚。
盛都城中的房价与日俱增,房家这套小院儿,夏氏早就想全攥自个手中,奈何头上还有老父老母,不好施展。
可眼瞅着与大房换屋得了逞,老头老太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她便知道,这事儿稳了。
前年开春,房二长子娶亲,大吹大打地搬进了东厢房之后,夏氏便将目光投向了原身一家住的倒座房。
她先是想了个主意,说要把原身嫁出盛都城去,最好是嫁回岐州老家,如此便可劝说房老大夫妇跟着女儿回乡,把两个小的也带走。
可到底有顾忌。
一来原身前年才十二,说亲小了点,二来,还是惦记着老大家的钱。
骡夫这行当虽然又苦又累,但东家给钱是不少的,老大两口子又是出了名地能省会存,到时要全带走了,那可不划算。
房子也想要,钱也不舍得,夏氏一时想不出两全的法子,见天地把这事儿反复琢磨。直到老大两口子出了事儿,那点积蓄全落在老父老母手上,东家还额外给了点赔偿,这才终于让夏氏放开了手脚。
直接撵出去是不行的,会让街坊邻居戳脊梁骨。嫁人得给嫁妆,也不好。最好的法子,还是让原身自个带着两个小的离开。
夏氏把这想法跟房老二商量,房老二又聪明了。一拍脑袋,道,给她找个娶不到媳妇的糟老头子不就完了?
不想嫁,那就自个带着弟妹离开,没什么好说的。若是想嫁,也行,那些个老头子想女娘想得紧,莫说不要嫁妆了,聘礼翻倍都愿意。要是街坊邻居说闲话,大可说是原身那小女娘不知检点,夜里偷跑出门让老醉汉糟蹋了,不得已才嫁过去。
两口子一拍即合,夏氏那叫一个高兴,把房老二夸上了天不说,当即便托人找到个外坊的老赌鬼,问原身愿不愿意嫁。
原身自然不愿,哭哭啼啼哀求几日无果,只好答应带着弟妹离家。房老二这个当叔的安慰了她几句,便亲自将三人送到了这间破落院中住下。
可不是,侄女儿大了有主意,不愿听家中安排嫁人,非要闹着自立门户,他们当叔婶的既不是爹也不是娘,能怎么办呢?给找了屋子,付了掠房钱,已是仁至义尽了。谁还能说他不是?
然说是付了掠房钱,实际是只交了半月定钱。待到原身被自家的浆洗行赶出来,又被房东催着缴租钱,这才知道上了当了。
寒冬腊月,烧柴要钱,吃食要钱。
起初还好,原身还能将带出来的几件钗环拿去当了,勉强温饱,可随着时间过去,莫说首饰衣裳,就连吃饭用的陶盆木罐都当了个精光,亦不够裹腹。
两只小的饿得嗷嗷叫,原身也瘦得脱了相。除了缝洗衣服,她没别的本事,而怪就怪在,不论哪个坊里的浆洗行,似乎都不愿用她。
房锦儿穿来之前,原身又冷又饿,已经病了七八天了,高烧不下。
烧着烧着,人就凉了,待到再有意识,已经换成了她。
“吴爷,去喊她家里人,抬出去埋了罢,再摆着,天暖就该臭了。”
老仵作再次确认无误,拿布巾擦了手,准备收摊。吴家官人闻言转身驱散围观众人,房家两小儿哭得更惨了,死命抱住房锦儿身子,哑着嗓子一个劲地喊:“不要埋我阿姐,不要埋我阿姐。”
薛湘听得跟着落泪,心头不忍,望了望自家官人,对方朝她摇了摇头。
人死终究不能复生,薛湘忍着泪,上前拢住两个小儿,道:“阿姐走了,咱们让阿姐走罢。”
“不要!”小些的女娃哭得满面通红,挣开薛湘的手,猛地朝房锦儿扑去。
这一扑,也不知是压在了哪儿,房锦儿忽觉被锁住的身躯陡然通畅,眼皮子轻浅欲张,冷不丁就真的睁开了眼,正好对上薛湘同情的目光。
“鬼啊!”薛湘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仵作和吴家官人同时惊得转过了身。
开文啦,家长里短,种田经营,是个长篇~
20个小红包~明晚九点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