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景好,雨水足,地里收成很是不错,望着场子里一座座垒的高高的麦垛子,肖德勇直了直腰,常年紧锁的眉头有了片刻的舒展。想到前日去镇上听到的消息,他又止不住心烦,直至听到同村人问好,才回过神往家里走去。
肖家是靠山屯的外来户,当年肖德勇爷爷的爷爷带着一家老小逃荒,一眼相中了这背山面水的小村庄。从此他们就在这里立了门户,世代安居。随着儿孙成家生子,原来小小一户人家也散开了枝叶,如今村子东头起十几户人家都是肖氏子孙,肖德勇家就住在最靠头的山脚下。
今天日头足,李银梅正蹲在井台前晒萝卜干,竹篾上的白色薄片鱼鳞似的排布整齐。
肖德勇一进门,三步并两步抢过竹篾,“今天太阳不错,你好好坐着歇会成了,大夫不是说了要静养?这些活喊阿泽来做……”
李银梅由着男人抢了她的活计,坐在一旁拿起巾子擦了把汗,笑嗔道“我这些日子着实觉得松快了不少,整天躺在床上骨头都朽了,哪至于喊孩子?阿泽九岁不到就上药铺当学徒,天不亮就给人碾药,回家你还支使他。”
檐下挂的干辣椒被风吹得打转,肖德勇望着媳妇苍白的双颊,到嘴边的话滚了三滚:“大舅哥托人捎了个信……这月底要续弦了。”
竹筛“哐当”砸在井沿。李银梅指尖掐进萝卜干里,白色的汁水随着眼泪一同滑下:“阿嫂这般好的人,对不起哪个了,怎的被这般作贱,尸骨还未寒呢那女人就要上门了?当年我哥哥娶亲,是谁典了陪嫁镯子给他凑聘礼?”
肖德勇叹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媳妇,要他说啊,他这个大舅兄心太大了,尤其是这几年赚了点钱,越发让人看不懂。
当年李家家道中落,老太太典了铺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乡过活,李银梅身子弱,老太太做主嫁了知根知底的老实人肖德勇。李老大却死活看不上乡下的女人,一个人跑到镇上做工,蹉跎到二十多岁,最终还真叫他娶了个秀才女儿。
这秀才女儿是个命苦的,当时刚过门一年就死了丈夫,带着尚在襁褓里的女儿回了娘家,怎料秀才迂腐,觉得女儿有辱门楣不许归家,这才让李老大捡了便宜,得了个识文断字的媳妇。
秦氏那真是没话说,长得漂亮又贤惠知礼,上敬婆母,下疼小姑,家里家外操持的妥妥帖帖。
这般千好万好的人,偏偏就是子女缘差了一些,进门多年无所出,这不今年好不容易怀上了。
可还没等落地呢,李老大养在外面的女人就抱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找上门来闹。
可恨这边秦氏尸骨未寒,那边李老大就开始张罗着要把那寡妇接回家了。
这一场糊涂官司肖德勇做外弟的自然没法插手,他犹豫一瞬又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媳妇。
“什么?杀千刀的畜生,家里是揭不开锅了吗?好好的人家竟然要做那卖儿卖女的营生,也不怕被人戳脊梁,虽不是亲生的,但也叫了他这些年的爹,怎么狠的下心呀!”李银梅气的直哆嗦,一口气梗在胸中捂着帕子流泪。
肖德勇知道媳妇心里不好受,拍拍她的手宽慰道:“这事还不知道真假呢,大舅兄虽有些糊涂,但我觉得倒不至于这么狠心,估计是那个寡妇撺掇的,我明日就去问问他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一阵风吹过,两只小鸟落在井台前,肖德勇望着媳妇红肿的双眼再说不出安慰的话。
暮色漫过窗棂时,阿泽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照着少年单薄的脊梁,药铺浸染的苦香从他粗布衣褶里渗出来。
“爹,表妹真要给县里李家的少爷冲喜?”他突然开口,柴火戳得火星四溅,“我师父给他看过诊,李家少爷痨病入骨,活不过几年的。”
肖德勇捏着烟杆的手一颤。往事忽如灶膛里爆开的栗子,噼啪作响。
那年爹娘相继去世,李银梅连夜操劳终是累病了,连血都咳出来了,他没办法连夜带着人去了镇上,嫂子秦氏二话不说,拿了压箱底的银镯子,给他们付了诊费。更是托关系送阿泽进了药铺,往后好歹也算有个营生。
“你表妹……”他望着灶台上熬药的陶罐,“跟你娘一样,命里带苦。”
阿泽突然起身,药杵在石臼里砸出闷响:“苦命人就活该被碾成药渣?爹,咱家再穷,多双筷子总能……”
肖德勇抱着头蹲在地上,最终咬牙下了决断:“阿泽说的对,嫂子对咱们有恩,那孩子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没活路。”
李银梅听了丈夫和孩子的话,扶着门框,脸色比窗纸还白,本来她的身体就是个拖累,每日要靠药汤子养着,如今再添一张口,这日子如何过下去。
不是她狠心,自己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人家当亲爹、后爹家里的都不管,自己这个没有血缘的姑姑哪里管的到,可是拒绝的话在喉头翻滚,硬是吐不出来……
李银梅抹了把眼泪,最后还是恨声道,“接!明儿就去接!横竖是我欠嫂子的,就算是饿死,也不能真让蜜丫头去填那吃人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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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蜜跪在灵前烧最后一张纸钱时,穿堂风将燃烧的纸钱高高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供桌上的长明灯晃了晃,映出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小蜜娘的情感仿佛烙印进了她的灵魂,秦氏临终前攥着她手的温度,深深的烫进她掌心。
李老大能让高烧的小蜜娘躺在家里好几日不闻不问,当真是半份情谊也不念的,再待在这里指不定何时被卖掉
李蜜思量再三,想着先去附近乡下的亲戚家躲几天,等她摸清了形式,再做打算。
巷外有车马声,还没等李蜜回头,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少年清脆的声音:“表妹,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李蜜仰头望去,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逆光立在屋外,胳膊上搭着件半旧夹衣。
“蜜娘,你爹可在家?”肖德勇看着眼前哭的眼睛通红的小姑娘喉头滚动,“好孩子,别哭了……”
李蜜认出了来人,这是小蜜娘的姑父和表哥,两家关系亲近,自来对蜜娘十分疼爱。
她心内微动,这可真是瞌睡递来了枕头,忙起身福了福身子,“姑父,表哥,你们怎么来了?我爹他不在,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应该是在尤寡妇那。”
肖德勇听了李蜜的话,眉头紧皱,心里实在不喜大舅哥的行事。
他先带着阿泽给亡嫂上了炷香,诚心诚意地磕了头。“嫂子,我今日来是接蜜娘家去,我虽家贫,但定会把蜜娘当作亲生女儿来待。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您放心。”
李蜜听到这话心下吃惊,姑父家里不宽裕,如何愿意收下她这个拖油瓶。
但想到他们的人品行事,自是比李老大高出百倍,去姑姑家总归要比卖去冲喜强些。
想到这里李蜜忙朝着姑父拜谢,肖德勇一把将人捞起来,“你这孩子,怎的这么多礼,跟姑父也生分了不成。”
说罢便出门去寻人了。
阿泽见爹走了才低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傻,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来找我们,要真是被你那没良心的爹买了,我看你上哪哭。”
李蜜低头轻笑,“表哥,我知道了,谢谢你,谢谢你们。”
看着李蜜认真的眼神,阿泽颇不自在的扭开了头,“什么谢不谢的,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趁后爹还没回来,李蜜让肖泽帮她将秦氏的一些遗物搬到车上,这家里能看见的杯碗盘窄尽数都是阿娘多年来细心置办,她宁可砸了也不愿意落在尤寡妇的手里。
李老大和肖德勇一进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的骡车,一下就变了脸色:“呦,这是要做什么呢,我要是再不来家都叫人给搬空了。”
李蜜不想横生变故,低声解释:“不过是我娘身前用过的一些衣裳被褥罢了,怕放在家中新人看了不顺眼,我带着还能留个念想。”
李老大刚要开口,撇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肖德勇,想到家里值钱的东西他早就笼在手里了,几件破衣服也实在不值得争吵,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李老大面色不算好看,看了李蜜一眼,才缓缓开口:“蜜娘,以往你娘就喜欢阿泽,如今她去了,你姑姑愿意接了你去教养,也算全了你娘的一份念想。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狼心狗肺,你也叫了我这多年的爹,我还真能狠心把你卖了,好好跟着你姑姑过吧。”
李蜜心喜度过了眼前的难关,担心后面再有变故,暗示姑父将自己的户籍转到肖家,李老大只当是肖德勇防着他,心里气愤被人看低,但还是僵着脸和肖德勇去找了一趟里正。
一切准备妥当,临出门前李蜜环顾了一眼这所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墙角打着苞的梅花、窗台上晒着的杏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留着她们曾经的影子,但回忆终归是回忆,她知道踏出这扇门后的生活才是属于她的人生。
暮色染红青冈林时,骡车碾过碎石路。李蜜怀里揣着秦氏的妆奁匣,榫卯处还留着牙印——是幼时长乳牙啃的。
“怕吗?”阿泽往她手里塞了块麦芽糖,指尖沾着炮制甘草的黄渍,“我家屋后有片野柿子林,等入了冬……”
话被颠簸打断,李蜜忽然笑出声。夕照里,肖家小院探出半架葡萄藤,李银梅倚着柴门张望,药吊子咕嘟声混着炊烟,在暮色中蜿蜒成温暖的线。
新生活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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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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